《断水》
作:如是
红旗渠全国不知有多少条,我老家也有一条。母亲曾参与建设,也名“红旗渠”。有一段最艰苦的,叫“老鹰岩”,读ai,只有老鹰才上得去。
红旗渠的水灌溉了整个县城和沿途的乡镇,还有县城以下的一个乡。当告别了靠天吃饭的日子,农业从此有了改观,渔业也兴起,桂朝2号爬上了山坡,“梯田”应该是新名词,那之前只能叫“梯地”,叫饿的声音逐渐消散,人们的嘴角泛起久违的油润。真神奇,这一切,来自于平平无奇的水,它能结出甘甜的水果,水果有水字可以理解,但还能生豆,长瓜,围成池塘可以养鱼,混成泥浆,猪就喜欢在泥里打滚,狗也跟着撒欢。人们嘴皮润了,眼角就平整了。这一切的好,一开始是不够所有人同时拥有的,于是乎,有的人想多拥有;于是乎,有的人就得少享受,晚享受;于是乎,想多拥有的人就认为有的人不配拥有。
生产队大喇叭通知要放水,几点到几点。曾经农业技术落后,大部分田地都是大水漫灌。各家守着地头断水灌溉,水头流到哪家地头,就断下游,让水集中流到自家田地里,灌满后堵死自家地头的水口,让水头继续往下流到下一家田地里。这,有个我老家当地的一个叫法:”断水”。
水是输水管道从红旗渠引来村地头一个高地,在高地建个水池,水池边有一段“木刻”。
木刻是中国古老的小微型水利工程、良心工程、人性工程、人心工程。通过木刻,把水资源公平分配,但有贪心的人,他改变不了自家水渠的流量大小,他就改变别人家木刻刻度,别人家水量小了,他家的水量自然就变大,甚至堵死别人家的刻。古人发明木刻,本是良心之举,但宵小之人,处处体现出机关算尽、斤斤计较的精致利己行为,这种行为体现出趋利、自私、卑贱,可恶至极。
院墙后是一家村里的大姓,村里这个姓的人家,他们的田地不知为何都离木刻最近,每次来水,这个姓的人家都是最早灌满田地,早早回家,而其他姓氏人家就得点着煤石灯,或者借着月光,熬夜断水灌地!
我刚会跟随母亲下地干活的那一年,实际是添乱,是玩。记得那家人竖起锄头站在木刻把自家的田地灌得满溢,他还要仔细巡察,等田地中不再滋滋冒泡后,才把水放到下一家,而下一家也是他家大姓家,再把地灌满,泡透,不再冒泡。而大半个村的村农都在下游沟边苦等来水,一个等不得的村农去协商:扒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让下游的田地多少得点滋润。协商无果,被打一顿,灰溜溜的认栽。眼看水利部门的放水时间快结束了,木刻还不放水下来,下游的村农耐不住性子了,邀约到木刻上抢水,械斗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年,全村减产,上游的田地里,农作物长势太好,就是不结食,下游的枯黄,也不结食,中间的正常,但授粉不佳,结食不理想,原因是上游烂根,下游枯根,真应了那句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乡里来人指导科学农技,上游水口留小口,下游水口留大口,只要渠里还有水,家家都能灌溉,灌满就行,不可长时间泡地。
事与愿违,秋收后的秋植,受秋雨丰沛影响,大姓人他们家,又把自家地埂扒开几个口子,让多余的水流到别人家地里去,有泡根减产意识的村农终于爆发了,他们一改田间地头抢水吵架,门前屋后嘘寒问暖的隐忍,他们直接上门讨要公理,可大姓人家手握乾坤的自信和底气,一下子把血压顶到天灵盖,于是,贯穿村里的铁路就成了一个你来我往的械斗场,火车来了,正反两派被分隔得无比明晰,火车一过,纷争继续,继而,亮晃晃的铁轨就沾染上了血色。
政府出面调停,也就必然停,但阴火中烧,村里不断有人莫名其妙地受伤,村里乡里为弱姓人家说话的干部也遭了暗算。
年底了,我家的甘蔗地在水沟尾。我家的甘蔗地是我们村第一家种甘蔗的地,是政府建了糖厂后大力推广的种植项目,村里很重视。于是,我家的甘蔗地,水管够,随时给,开春后交了甘蔗买了电视机,眼红的大姓人家又再作妖,抢先排(种)了甘蔗,他们又重操旧业,立在木刻的锄头像杆断水大军军旗,断水没商量。谁人不想看电视?谁家不想买电视机?哪家不想在屋顶架天线?甚至连娃爬上屋脊转天线都是一种无上光荣。利益当头,当头不让,抢水的大戏悄然酝酿,磨刀霍霍与瑟瑟发抖共存,瞪出血与低眉顺眼相遇,一触即发的爆炸就等着一个契机。
还好,83年是个维护社会治安与人民安全、促进经济与社会发展、社会法制制度建设阶段性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度,曾经立着锄头站在木刻的人,一个个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吉普车,级别不够的也纷纷坐上了长江750,风风光光的出了村,浩浩荡荡地进了局子。他们在大家快忘记的时候,陆陆续续地回到人们的视线里,他们拿着别人递给他的随身听、传呼机、小灵通,亦或是手机,摆弄半晌也没弄明白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对一切都显得格外好奇,那是呆滞的眼神透露出来的信息,他们好奇,却不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他们的眼神不再咄咄逼人,乖顺了乖顺。
为水而争,人与人之间叫打架,家与家之间叫斗殴,村与村之间叫械斗,地区与地区之间叫战斗,国与国之间叫战争。
水,“生命之源”啊什么的词汇,书本里自然讲得漂亮,但老百姓不去文绉绉的理会那么多,他们直拉拉的就认一个道理:“挖井的不忘,断水的不让。”一个人如此,一个村如此,一个国家亦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