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掠过山梁时,南滩草原的杜鹃已燃成一片火海。晨光未启,我与女儿裹着薄袄,踩着露水往风车口攀去。山路蜿蜒如旧,她蹦跳着问:“山顶能看到云在脚下吗?”我笑而不语,儿时带着背篓采蕨菜的记忆与此刻重叠——南滩的天,向来高得能容下所有追问。
抵达制高点时,东方正泛起鱼肚白。风车口的三省交界处,界碑已消失,只有这高耸的山头像一位沉默的守山人。女儿指着远处惊呼:“云海!像棉花糖!”我望见层叠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恍若水墨洇染的旧卷轴。倏尔,金红的日轮刺破云层,像是杜鹃染成跃动的焰,草尖上的小露珠坠着光,这片土地上,捧出了透明的千万颗星辰。女儿忙着拍照,我却有那么一瞬间怔在原地——原来时光流转,南滩的日出始终如一剂良药,可以熨平半生漂泊的褶皱。
下山的路上,女儿在马背上欢呼,想要策马掠过草场,笑声惊起一群麻雀。马鬃飞扬时,她像极了年少时在牛羊群中撒野的我,只是她眼中盛满新奇,而我胸腔里翻涌的,是故土与血脉重逢的震颤。苦瓜蒌的藤蔓依旧喜爱攀着小树,鱼腥草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漫上来,锄头起落间,仿佛掘开了一坛陈酿的乡愁。女儿捏着草叶问:“这能治病吗?”我答:“它能治心的荒。”
午后,我们躺在帐篷外看云。南滩的天蓝得毫无保留,似一块被山泉濯洗过的琉璃。几朵流云路过,被风扯成絮,又聚成帆。女儿数着云絮打盹,我却听见草浪在耳畔低语——那是童年放牛时听惯的小曲儿。闭眼时,山梁那头传来隐约的铃铛声,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实的羊群,还是记忆深处的回响。
暮色四合时,夕阳将水库染成琥珀色。女儿蹲在岸边打水漂,石子激起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我忽然懂得,南滩的疗愈不在恢弘的景致,而在这些细碎的瞬间:一株苦瓜蒌的倔强,一道水纹的圆满,一片杜鹃与风的和解。当夜幕彻底垂下,银河倾泻于头顶,女儿靠在我肩头数星星。此刻的南滩像母亲的臂弯,将都市里拧紧的发条一寸寸松解。
下山前,我掬一捧湖水净面。水中的倒影有父亲的眼角,女儿的眉梢,以及南滩赠予的、如草色般绵长的平静。或许女儿尚未读懂这片土地的深意,但多年后,当她在某个疲惫的黄昏忽然想念起马背上的风,便会明白——有些故乡,要一生行走才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