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福建泉州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一箱红薯。溏心的,非常好吃。
这千里迢迢来自福建的溏心红薯,外表内里,似乎跟北方的红薯也无多大差别,但是,熟了后,差别就非常明显。北方红薯,无论蒸煮烤,熟了后都是烂塌兮兮,虽然香甜,没筋道,太过软烂。但这福建寄来的红薯,香甜自然,却没有北方红薯的软烂,也没有江南白薯的干涩,居于两者中间,属于红薯里的上品。
福建的红薯好吃,不奇怪。毕竟,福建才是中国红薯的祖庭所在,其余各地红薯,无论江南还是燕北,都是由福建红薯开枝散叶而来的。
红薯,一年生草本植物,地下部分的茎块,或成圆形、椭圆形、纺锤形等。红薯是一种高产且适应性强的农作物,在中国普遍栽种。红薯可作粮食,其茎叶也可食用,也可做饲料。红薯还可以加工成多种产品,比如我们通常吃的薯粉、红薯干、烧酒——地瓜烧等。
在中国,各地对红薯的称呼各不相同,最常用的是“红薯”。我武进老家,通常称之为“山芋”。
小时候,家里有限的自留地,大部分都种了山芋,亦即白薯(如今皆是溏心红薯品种)。不仅是我家,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我后来才明白,山芋产量高啊。稻麦主粮永远不够吃的年代,自留地上产出的山芋,可以填补主粮之不足,救济青黄不接的岁月。
栽种山芋是要用头年留种的山芋育苗。在竹园里挖个地洞,把留种的山芋放进去,上面盖上稻草过冬保温。半大不小的少年常会偷山芋,冬天的山芋更甜,有些类似今天我们冰镇过后的水果。我的第一部《江南旧闻录》出版后,故乡一位退休的中学老师,特意找到我,跟我聊江南旧闻,其中聊到偷山芋,他说1960年前后,他在我的母校前黄中学读高中,晚上饿呀,和同学去偷留种的山芋,被发现,差点被开除,最后让家长负担更重,赔钱。
我家的山芋苗都是到附近的前黄镇上买的。卖山芋苗的都把苗放在苗篮里,边上放点水,随时给苗喷水。买回来的山芋苗是不带根的,放在厨房水缸边,荫凉潮湿,山芋苗就不会死。
种山芋需要培土做垄,山芋苗栽在垄上,垄沟走水,故乡雨水多。栽种时通常在傍晚,弯头镰刀一翻土,插入一根山芋苗,一拨拉土盖上小坑,算培土。山芋苗要栽得不深不浅,一边栽种一边浇水,浇水时还得小心点,不能把山芋苗冲出来。选择傍晚栽,是因为天已热起来,傍晚天荫凉下去,浇水容易成活,若是早上,浇了水会被太阳晒得蒸腾闷热死。
山芋苗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几天水一浇(都在傍晚),栽种时看起来蔫了的山芋苗,挺拔且色泽亮丽起来了,这就是活了,活了就不用补种。然后浇水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完全看老天,人不用再操心,省力。
小时候,每到夏天,山芋藤疯长缠绕在一起,原来栽山芋苗时松碎的土块,经过酷暑已经比较硬了,山芋才刚刚有细长条形长出来,小孩们都惦记上了,每天去看红薯地是否开裂了。垄上面板结的土裂口子了,小孩们通常会认为红薯长出来了,于是去偷挖,即使手指那么粗,也挖出来擦擦,直接生吃,从夏天一直偷到秋天,从手指那么粗到最终收获,家家的山芋地都被祸害过。
我写的《偷山芋》,就是回忆儿时的无良行为及其乐趣。1985年,我考大学前填报志愿,填个人资料,老师再三强调,偷山芋之类就不要写进去了。我中学一位老学长,20世纪60年代报考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差点落榜,政审第一遍没过,就是因为写了自己小时候偷过人家山芋,军校认为这样的人怎么能报考哈军工呢?弄得学校费尽口舌,出面解释,在故乡,偷山芋之类都算小孩子们小时候的小打小闹玩乐,不是真正的偷。老师们就这样提醒我们谨防前车之鉴。

IDG中国合伙人熊晓鸽是湖南人,早年读到我的《偷山芋》后,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他小时候也干过这事。要说,在中国乡村,但凡种红薯的地方,这个年龄段的人,少年时代谁没干过?熊晓鸽是名人,他转发后有很多点赞,他得意地跟我说:学东,我转发的影响力还可以吧?语气活脱脱像少年时偷到山芋的顽童。
秋天坌山芋时,小孩们欢欣鼓舞,每一个人都很积极。一般坌山芋是用铁耙,不能用锄头。铁耙齿稀,坌坏的山芋要少许多,当然,总是会有山芋坌坏,坌破的山芋,白乎乎的肉瓤,沾了泥,小孩们会捡了去边上的河沟里洗干净生吃。大人坌山芋,小孩捡山芋,通常那些没成形的手指粗的也要,回去要么洗了锅上蒸着吃,要么喂猪。
山芋一收下来,小孩们偷山芋坌山芋时的兴高采烈,很快会被天天吃山芋打击掉——那个时候,山芋就是事实上的主粮,每天早上干煮一锅,或者粥里放山芋,当早饭,中饭锅上要蒸,晚饭粥里要放。山芋好吃,你架不住早饭吃,中饭吃,晚饭还吃,顿顿吃,山珍海味也受不了,何况还是粗粮,而且是很噎人的粗粮——老家旧时的山芋品种属于白薯,淀粉多,煮熟了内里多白色,或淡黄色,吃起来干涩(蛋黄色品种的略好),所以配粥最好。白薯的糖度和软烂度远不如红薯,小时候要是意外遇上一个溏心山芋(黄心或红心山芋,小时候故乡极少),小孩们很可能为争抢打破脑袋。
山芋还可生切片晒干,或者煮熟的山芋切片晒干,留到冬天吃,或生吃,或做咸粥时用。不过,我尽管是咸粥的热爱者,却一直不喜欢冬天熬咸粥时里边放山芋干。冬日晒太阳时,在脚炉里煨山芋干,倒也是我们喜欢干的。切片晒干的山芋干,无论是生晒成白色的,或者熟晒成淡黄色的,甜度都远逊于北京的红薯干。我20世纪80年代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北京的副食商店里有散装的红薯干卖,真正的红薯干,红色的,是我老家的山芋完全不能比的甜。
2021年在福建,福建的朋友张本钰教授告诉我,福建连城的红薯干最好,在清乾隆年间,连城地瓜干即已取名为“金薯片”,成为宫廷贡品。20世纪80年代,福建原省委书记项南到连城调研时,提出了要把传统产品地瓜干做成休闲食品,要让连城地瓜干走出连城,走向全国的要求。
台湾作家林清玄写过一篇小文章,《红心番薯》,谈到哪儿山芋好的争议:“老人是离乱中幸存的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有一回我们为了番薯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称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番薯,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番薯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番薯真是甜得像蜜!’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番薯田里。看着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亲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梦,我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我是个故乡沙文主义者,哪儿的物产都比不上故乡的,独有山芋,尽管它让我们度过了艰难岁月,我还是坦白承认,相比其他地方,故乡的山芋味道实在不咋样。
到了冬天,还有一种山芋的做法,很受孩童欢迎,就是在灶窠膛里煨山芋——做晚饭或早饭时,扔几个山芋进去,一顿饭做好,山芋也煨熟了。冬天晚上或早上,小孩子拿着煨熟的山芋,怕烫也要来回倒手拿着在村里转悠,就是为了吃之前显摆一下。没有的孩子会带着艳羡的眼光甚至流着口水看着玩伴馋自己。我馋过别人,也被人馋过,这是艰难岁月少年的游戏和心理。吃煨山芋的时候常常弄得满嘴乌黑,一来山芋是从灰堆里扒拉出来的;二来煨山芋常常火候掌握不好,有些部分会比较焦。这种煨山芋的味道,非常接近于北方的烤红薯,但城里人的烤红薯,是不会弄得人满嘴乌黑的。
我北上求学时,北京秋冬时满大街飘香的烤红薯——汪曾祺说这是“北京吃儿的代表作”之一,都是我小时候罕见的溏心山芋啊。但是,尽管闻着香吃着软甜,我偶尔会买一个烤红薯,毕竟还带着童趣——味道和我小时候在灶窠膛里煨山芋有相似之处,更甜,也干净。
我读大学时,冬日恋人出门,男青年路边买个烤熟的红薯,会让姑娘感动的,暖手,暖胃,更暖心,可惜我没有在大学时代谈过恋爱,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没少见过,小说影视作品中也常见。
我进城后对红薯一直没有过真正的兴趣。在北京四十年,从满城飘香随处可见的烤红薯摊时代,到整洁街道再也闻不到一丝红薯香味,我吃红薯都很少。太太一直惊讶于我对红薯的态度。无它,小时候吃山芋吃伤了。当然,可能还有我刚到北京时囊中羞涩,舍不得花钱在满足额外的口腹之欲上。有人批评说,我这属于“忘本”。不过,这样的“忘本”,我想还是越多越好,说明社会在进步繁荣。我后来读从连城山区出去的北京师范大学童庆炳先生口述自传《朴》,他对红薯的感情,跟我一模一样,既爱也厌,因为小时候吃怕了。
红薯的做法,南北方既有相似的也有不同的。比如蒸煮,或者熬粥,南北都有。烤红薯,北方秋冬居多,现在人员流动,如今常州城里也有了。不过南方乡下过去用灶台时主要是在灶窠膛里煨,与北方的炉子烤异曲同工。现在江南乡下许多地方的灶台也拆了,煨红薯不再,成了一种遥远记忆。
中国的文人写吃食,多写到过红薯。湖南的谢冰莹客居台湾时,写了篇《故乡的烤红薯》,对冬日雪天与兄长们围炉烤红薯的场景念念不忘——我小时候没炉子,只能围在灶窠膛边。
我很奇怪,北京明明是红薯,但文人食家写北京的烤红薯,多喜欢写成“烤白薯”。汪曾祺在写老舍之死的《八月骄阳》里,写到过以烤白薯为业的人——“张百顺年轻时拉过洋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德胜门豁口内外没有吃过张百顺的烤白薯的人不多”。
在《贴秋膘》中,汪曾祺更将“烤肉烤鸭烤白薯”并列为北京吃食的代表作,烤红薯简直就像登了凌烟阁。
生于上海、最早翻译《鲁滨孙漂流记》的著名翻译家徐霞村,写《北平巷头的小吃》,认为北平的烤白薯“肥、透,甜”,没有地方的烤白薯水平赶得上北平的——我虽然没赶上北平时代的烤白薯,但我在北京满大街烤红薯飘香的年代生活过,虽然吃得很少,对徐先生的判断,心有戚戚。
不知道徐先生汪先生那时,北平的红薯是否就是南方的白薯,或者,也因着他们不是北方人用南方人的习惯叫法写的?我辈生亦晚,已无从请教了。
我写过一篇《烤红薯,消失的北京冬日味道》,写炉子烤红薯摊被取缔后,北京消失的,不仅是香飘大街的烤红薯味,还有冬日的味道。
我是到了北方后,才知道还有道菜叫拔丝地瓜。我至今不爱。很奇怪,北方这个地方竟然做这么甜的菜。作为爱吃甜食的南方人,我不喜欢,因为吃起来麻烦。
江南还爱吃清炒山芋梗,即红薯茎藤,夏天摘叶撕皮掐段清炒,是夏日名菜,皮叶喂兔羊猪。在广州,有道菜叫清炒番薯藤,是连叶带皮,似乎湖南人也是这样吃法。看起来还是我江南撕皮摘叶的吃法讲究。直到今天,我都特别爱吃清炒山芋梗,清爽甘美。夏日到北京常州宾馆喝酒,总会问一句,有没有清炒山芋梗?可见热爱之深。
山芋梗除了当菜和喂猪外,还可以当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的玩物——把山芋梗的皮撕掉大半,只留一道,然后将山芋梗折节,就成了项链状,挂在小孩的脖子上手上,甚至耳朵上。说来也怪,哭闹的小孩,耳朵上挂上山芋梗项链,常破涕为笑了,也许是山芋梗的温凉平静了孩子。那个时候,我们还会比试谁的山芋梗项链长,通常是将几根山芋梗折节缠在一起。
当然,山芋真的浑身都是宝,几无废物。除了前面提到的诸多功用,薯藤嫩时可做菜,老了可以切碎扔水缸里浸泡或煮烂当猪食,枯老之后可以垫羊圈猪圈。
山芋洗净打碎后做的粉丝(俗称“蒸薯粉”“刨薯粉”),更受人喜欢。我小时候家里也做薯粉。当然,后来社会开放,商业发达了起来,故乡也有了粉丝卖,不仅有本地的,更多是北方过来的。倒是本地的薯粉,越来越少了。我小时候的冬天,特别渴望在午后煮一碗薯粉汤,加粒肉圆子(若没有加猪油也可)或鸡蛋,倒些酱油,然后撒上一把切碎的青蒜,这是人间美味,神仙也要流口水的啊。
小时候晒太阳,薯粉也可以插在脚炉里边,一会儿灰褐色的薯粉就膨胀变白了,拉出来吹一下,就可以吃了。这是一种土制爆薯粉花。
2021年初夏到福建游玩,一路之上都会有薯粉做的菜,陪同我们的张本钰教授说,福建人喜欢吃薯粉,因为红薯最早就是福建人引进、最早在福建种的啊。
“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小时候看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当然,不只是我印象深刻,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普通中国人多会记得。
不过,电影里七品芝麻官唐成勇斗严嵩之妹诰命夫人为民作主,虽然大快人心,但所编故事以明嘉靖朝为背景,落在嘉靖权臣严嵩身上,那时,中国还没有红薯。不过,也说明红薯之平常而深入人心。
红薯并非中国原产。红薯属于外来物种,来自遥远的美洲,是大航海时代的一种独特的馈赠。1493年,首航南美归来的哥伦布,将原产美洲的甘薯带回了西班牙。哥伦布并没有意识到,他从南美带回西班牙的这种甘薯,后来会在他最想去却错过了的遥远的中国带来何种影响。
西班牙殖民者后来将甘薯引入了吕宋(菲律宾)等地栽种。中国的甘薯即是自吕宋引入,其引入中国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
吕宋其时为东西贸易之中转。根据历史文献记载,普遍认为甘薯引入中国的时间在明万历二十一年,也即1593年,此时,距离哥伦布从美洲将甘薯带回西班牙正好过了一百年。
将甘薯引入中国的,是1593年到吕宋做生意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陈氏见吕宋产出的甘薯,“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产量又高,广种耐瘠”,跟国内的作物味道完全不同,遂起意欲将其带回故乡种植。但吕宋殖民当局禁止甘薯出境,陈氏想方设法,将薯藤编入小篮,瞒过关卡检查,偷偷将薯藤带回了福建栽种。
种过山芋育过山芋苗的人都知道,山芋藤喜湿阴,剪成枝段后不易死。聪明如陈振龙,将甘薯藤与其他东西一起编成篮子,夹带躲过吕宋殖民当局的检查,漂洋过海,带回福建,虽然时间颇久,薯藤已萎却未死。清人陈世元在所著《金薯传习录》中,这样描述其祖上违反殖民当局禁令,冒险从吕宋偷运甘薯藤回国栽种成活的过程。
也正因为陈振龙偷偷地将甘薯引入中国,改变了中国。
救荒是甘薯最早的大功德,也是甘薯得以在中国广泛栽种的最重要推手。甘薯在福建落地生根后,迅速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来。后来徐光启从福建将番薯引种到了江南,很快扩展到全国诸多地方,荒年时“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其功德泽被至今。我小时候全家皆受其惠。
大航海时代,没有参与盛会的中国,却依然是那个时代一个庞大的受惠者。而这巨大的恩惠,其中一个小小的起点也是新的历史的开始,就是陈振龙去吕宋做生意偷运回来的那几株甘薯藤。
商人改变中国,从甘薯这个视角而言,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