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酒不醉人
(短篇小说)
李良森
下弦月悄悄地钻出了鸡鸣山,又缓缓地走向山下的小村落,似乎怕惊醒了酣睡的乡亲。
大挂钟一丝不苟地敲了十二下,丁老拴依然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抽烟。
“丁爷爷,俺爸说咱是一家人,是吗?”一个雅嫩的童音,象烟锅里的烟雾绕着他转,一缕散去,又是一缕。
他厚厚的嘴唇,肥大的鼻子,宽宽的额头上横卧着几道岁月辗过去留下的沟辙。两道粗眉蹙得对了头,一双昏花的老眼凝滞着,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只是机械地装烟、点火,再把烟杆儿送进缺几颗门牙的嘴里。假若屋里的烟雾不是从他的口鼻里喷出,或者他坐的地方是一处香火极盛的庙堂,那他恰恰就象一尊安享供奉的泥罗汉。
他实在不想睡,也实在睡不着。是责任田里收成不好发愁吗?不,他今年蛮自在哩!
去年他包种了三亩瓜地,除去交队九百块,余下八百四十块稳稳当当地揣进了腰包。八百多块的数码,在这小山村里可算冒了高尖、肥得流油的老财哩!这事搁在别人身上也许怕露了富,不敢声张,可他这脾气偏不。不管在哪里,只要听见有人夸他侍弄瓜田,赚了不老少钱的时候,他就眯起眼撅起胡子神气地说:“票子嘛,崭新崭新,张张都能削得脆萝卜哩!”老伴儿背地里劝他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他反倒沉下脸来,当真吹胡子瞪眼起来:“怕啥?偷的?抢的?这是俺丁老拴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偏要咋呼,喊下天来,气气那不拉人屎的坏小子!”
骂谁?铁山。为啥?这要从头说。
听说从老拴爷爷那辈儿就是侍弄甜瓜的好把式。等传到老拴,不仅瓜田里的活路样样拾得起,他还晓得甜瓜也和人一样,也要娶媳妇,也要找女婿。俊媳妇配个俏女婿,准能抱个好娃娃!就凭这,他还真地鼓捣出一个新品种,起名“白糖罐儿”。那“白糖罐儿”雪白的皮儿,通红的籽儿,金黄的瓤儿,喷香的汁儿,五里以外闻到香,人人见了流口水,咬一口香喷喷、甜丝丝,拿起来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吃到最后一口又舍不得朝下咽,“啧啧”品滋味。
四乡八村只要一听他吆喝,便“呼拉”一下围上来,三下五除二,转眼卖个净光。就凭这一手,小日子也曾滋润火暴了几个年头。同行们眼馋他的瓜种,但若向他讨取却比唐三藏西天取经还难。你向他张嘴要,他也满口应承,并且真的拿出一些通红通红的瓜种给你。但等到瓜熟蒂落你再品滋味,却又一去十万八千里。别人说他送的不是“真经”,他却振振有词:“你拿得我的瓜种,还能搬走我的地?水、土管大用哩!”别人哑口无言,他可心里有数:“宁帮十块钱,不把真经传。看家的宝贝送给你,我吃啥?罗成还留一手回马枪,秦琼也藏一招杀手铜哩!”
不过,这都是合作化以前的事。那时,铁山话都不会说,倒也得罪不着老拴。真正戳了老拴的心尖子,是在无端割他“尾巴”那一年。
本来,这个小山村的几十户人家,就象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都是一样的粗布衣衫,一样的秫秸篾儿草帽,一样的枣树皮似的手掌。大家都老实巴脚,安分守已。虽然都希望富裕兴旺,但从来没人想从邻家的柴草垛上拿一根草棒填进自家的锅灶。后来,一个村里的地和人都凑拢起来,大家一齐干,大堆分粮食。虽然听山外的人说,他们那里有不少想把大家的粮食“划拉”到自己家去的“鬼精灵”,而他们这里却未曾有过一次。大家认为天理良心本该这样,心安理得,依然如故。
等到铁山这个唯一使山里人引为骄傲的文化人回村来做了“头目”的时候,大家才晓得铁山兜里的经验就有厚厚的几大本,山里人见过吗?于是,大家开了眼界,才知道这小山坳里也有资本主义,并且臭得很!可惜他们祖祖辈辈住了几百个寒暑,竟没闻到一丁点味儿。
老辈儿人也着实太窝囊,几十户人家竟没有一家“地、富”。铁山只好“瘸子”队里选将军,扳着指头算来算去,恰巧算到丁老拴名下。他种瓜,铁山把他叫自发;他卖瓜,铁山叫他剥削;他给别人假瓜种,铁山把他叫做——?——混蛋!
“别冤屈人哟,入社十来年俺给庄上赚了不少钱呢!”老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分辩。
“胡说!”铁山怒不可遏,“啪”地给他一巴掌。那“音儿”甜不甜不知道,论脆生却比老拴的“白糖罐儿”强一百倍。这在村上也是绝无先例,许多人都扭过头去,唯恐再听到第二下。“若不是你挣了那几个臭钱,咱村里还没得资本主义哩!你给庄上种瓜就算得功劳?你给庄上种瓜为什么不让别人保存瓜种?还不是有鬼心眼儿?还不是想复辟?”
“啥?”老拴不懂。大伙也不懂。
“装蒜!复辟就是想把老蒋引进山来!”铁山想努力解释得通俗一些。
啊呀呀,乡亲们吓得目瞪口呆。
老栓捂着脸,吃惊地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前额宽宽,粗眉大眼,扁圆的鼻子,厚厚的嘴唇,虽然脸皮白净净,却是一副山里人的忠厚相。他为啥忍心打俺这个辛辛苦苦挣来瓜钱给他买墨水喝的老头子呢?
幸亏大伙不相信老栓种瓜便能引得老蒋进山来,依然如故地看待老栓,可老栓却结结实实地记下了铁山给他的一巴掌。山里人忠厚、善良,能一辈子记下给他恩典的好人,也能记下无端给他苦头吃的人……
“丁爷爷,……咱是一家人……”那稚嫩的童音,又象一缕青烟围着他的脑袋转。
“笃!笃!笃“!老栓用劲磕着烟袋锅。
“你中邪啦?”老伴儿惊醒,见他还闷在那里抽烟,便问一声。
“你说铁山……”老栓见老伴儿醒来,以为有了知音。“……”老伴儿不吱声。这些年来,提起铁山就气得他喊破嗓子骂破天。长此以往,她便摸得一条规律:“铁山”二字莫提!再后来连“铁”和“山”这两个单词的运用也须慎重。所以她又假装睡着,并且为了提高假睡的保险系数,还认真地打了一小阵呼噜。
“唉,老娘儿们啥也不懂,啥也不管。”老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装上一袋烟。
真的,老娘儿们家啥也不管,就象任何一个小山村的老、少娘儿们家一样,男人家的事儿,她们一概不问,一辈一辈竟成了一条规矩。而现在老栓竟有些愤愤不平!他觉得世上(他以为世上都是这样)若没有这条规矩,也许他今晚就不至于煞费神思。他记得至少有那么两次该照老伴儿说的办,要是听了她的话,心里就决不会象现在这样疙疙瘩瘩地难受。
那次,是一个深夜,那是砍老栓“尾巴”后的第三年,屁股上尾巴根处还疼的紧哩!
“老栓婶!”半夜里,铁山扳着墙头喊。
“哎,铁……”她骨碌爬起来,点亮了灯。
“躺下。吹灯!”老栓不仅威严地下着命令,被窝里也着实蹬了老伴儿一脚,老伴儿头碰在壁上,“冬”地一声。随着灯也“扑”地熄了。
“婶子,您侄媳妇……”外而的铁山虽然看见屋里的灯亮而复逝,但并不肯走,依然带着哭音轻轻地唤。
老栓婶是村上唯一的收生婆。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大都是她第一个抚摸,第一个赋予人间的爱,其中也包括铁山。可炕那头的老东西偏偏不让起身。她仿佛看见铁山媳妇那满脸的汗珠,仿佛看见铁山那挂着泪水抽搐的面颊。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炕上象撒了一层蒺藜。若是往日,老东西早该心烦,“折腾啥”喊得山响了;可今日,她觉着老头子也在翻来复去瞎折腾。
“拴婶……”外面又传来低低的哀求,那声音竟不如对窝里母鸡“咕咕”的声音高。
“点灯!”老栓喊,随即又蹬一下老伴儿:“你聋吗?快去看看,鸡窝堵好没有?”
灯亮了。老伴儿一骨碌起来,随后又拿一件厚棉被轻轻压在老栓的脚头上。她偷偷瞥一眼老头,那老东西双眼紧闭,眉头拧起了一个疙瘩,居然不均匀地打着鼾声“睡着”了。
老伴儿“堵完鸡窝”已是日上三竿,手里托着十个红色的“喜蛋”乐呵呵地回家来。
“拿出去!”老栓拧着眉头吼。好象老作儿拿的不是鸡蛋,而是随时就要震天响的炸弹。
“是铁……”
“钢!”老栓瞪着一双红眼珠——老伴儿走后,他连眼皮也没合,眼熬红了。
“是侄媳妇……让我拿来;孝敬你……”老伴儿乞求地说,“巴掌大的村子,都在一块滚……”
“拿出去!”
吃喜蛋是村上的习惯。谁家添了娃娃,煮些鸡蛋,涂上红颜色,大家都抢着吃一个,表示庆祝和睦邻友好。老栓一口闷气还憋在嗓子眼,哪里咽得下?
终于有一天,老栓真地开心了。
去年分责任田,老拴和铁山竟搭了地邻。
常铁山中学毕业回家,乌纱帽一直没离脑壳。往日干“大农业”的经验倒是成本成套,念起来如行云流水,背起来滚瓜烂熟。只是只字也用不到镢柄、锄把上。好在老辈那句“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你咋着”的名言使他开了窍。听说老栓种瓜,他也买来瓜种。老栓翻地他翻地,老栓施肥他施肥。至于翻多深、施啥肥,也是照葫芦画瓢,合适与否不得而知。
石榴开花的时侯,瓜苗拱出了地皮。铁山耷拉着头,象一棵霜打的黄瓜秧。
老栓则象一只好斗的老公鸡,眯起眼,恣得嗷嗽叫:“小子吔,能为呢?狗吃啦?”
瓜熟透了、老栓用四根木桩搭起一个凉棚。瞅见路上有人,便直着嗓子吆喝:”吃瓜来,又甜又脆的白糖罐儿,咬一口甜煞人,不甜不脆不要钱唻——!”
每当这时,那边地里的铁山就恨不得钻进地皮。他的瓜秧老早就拔了,正准备补种一茬大萝卜。他发恨,明年说啥也不再种瓜了,并且要求队长换一块地,哪怕土质比这块差也行。
“喂,吃瓜唻!瞧起咱的来吃瓜,瞧不起的一边趴,蹭鼻子蹭眼的好兄弟爷儿们吃瓜不要饯,白送喽!”碰上自家庄上的人他又这样喊,并且一定要来人白吃个甜瓜才肯罢休。
隔地的铁山看了,眼里流泪;听了,心里更酸。
“他爹,铁山的孩子也八、九岁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嘛老记着?”老伴儿看看那边的铁山劝他说。
“几个喜蛋堵你嘴啦?”老栓瞪着眼。
“吃过的馍馍嚼过的米,磨破嘴皮子也是那么回事。”
“哪回事?哪回事?死不了,我就忘不掉!”老栓白楞着跟,恨恨地瞪一下铁山,又狠狠地白一眼老伴儿。
山里人象鸡鸣山的花岗石一样质朴,却也硬得发顽。“丁爷爷,俺爹说……”又是那个小家伙的嗓音。
“唉,”老栓用劲揉揉昏涩的眼。“是呀,铁山的孩子也八、九岁了……”
“喔——喔——喔——”他家的公鸡象主人一样勤谨。
“要死呀!”老伴儿翻一个身,喊着老栓,“鸡也叫了呢!”
“吵啥?我正盼着天明。”老栓愣愣地说。他见老伴儿又要翻身再睡,忙加一句:“你说,铁山当初咋那么狠心?”
老伴呆了,一宿没合限就是为了这事傻坐呀!“他爹,黑灯瞎火走路,少不了跌跟头,小牛犢刚出栏门儿,踩几棵庄稼苗也不算稀罕事儿。”
“嘿嘿,哩嘿,老娘们儿家……”老栓咪着眼盯着老伴儿,又在心里问自己:老娘们儿家咋的?老娘们儿家说的不是挺在理儿吗?
“他爹,都住在草帽大的庄院里,有啥顶天立地的仇?就算‘革命’那阵子铁山有点欠缺……唉,怪他吗?”不知为啥老伴竟大了胆,教训起“老东西”来。
“怪谁?怪你?怪我?”老拴像问老伴儿,又像问自己。
“俺也说不清,反正是打从上边的法变了,俺觉着铁山变了,庄里的乡亲变了,你也换了模样。”
“我?”老拴摸摸胡茬子。“哪里变了?”
“俺觉着从前那阵子,一个个脸上都隔着一层筛面箩,光听见说话看不清脸。眼下亮堂了,心里也贴乎……”
“嘿嘿,老娘儿们家。”老栓笑眯眯地打断了老伴儿嫁给他以来最长的讲演。“你睡吧,没你的事儿。”
他放下烟袋,爬上炕头,从大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木匣轻轻地放在桌上。又解开外扎腰带,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小木匣。
别看他脾气倔、性子暴,家里的钱粮却从不过问。唯一掌管的就是这把能开小木匣的钥匙,匣里盛着他多半辈子心血的结晶——白糖罐儿瓜种。
“你上了邪?敢情明儿就下种?”老伴儿看了真有点害怕。偌大年纪一宿没合限,天不明又鼓捣那些瓜种,是不是真的中了邪?
“老娘儿们家,睡你的觉,俺明白着哩。”
他找来一张厚纸铺在桌上,又取下一个大酒盅,从木匣里舀一盅又舀一盅,笑模样铺平了脸上的皱纹。“咱家那三亩地年前用了四十盅是啵?”他信口问老伴儿?可不等老伴儿开口又自已嘟噜起来:“不行,这小子毛嫩着哩,他种过瓜么?”说着,又舀上一盅:“嘿,不妨事,有俺哩。”
“起来,起来,给他送去。”他包好瓜种,锁上木匣,扭头喊老伴儿。
“给谁?”老伴儿吃惊地问。
“唉,老娘们家啥也不懂。”他把木匣上的钥匙扔给老伴儿,“这玩意你也管着,别象俺,一把死拿!”
“哟,不怕俺偷着送人?”
“呸,老娘儿们家,怕你没得一个相好哩。”老拴竟和老伴儿开起了玩笑。
可怜她黄士埋过了半截才听得老拴一句戏言,这笑模样从成亲那阵子就没见过!她好象一下年轻了三十岁,恨不得象电影上那些年轻人,扳过老头子亲一下。可抬眼一瞧,老头子早揣上那包瓜种开门走了。
下弦月象半边银盘挂在天上,把光辉洒向绵亘起伏的峰峦。鸡鸣山怀里的云絮缠缠绵绵不肯离去。
和祖辈一样的庄上人,忙则早起,闲则贪睡。如今囤里有粮,心里舒坦,哪个不尽情地享受这美美的“回笼觉”?好在美日子象流水一样长长,挨过今日他丁老拴睡得会更香!
一缕薄雾飘来,挡住了月里嫦娥的眼,亿万年来,她只想把皎洁的月光洒向人间,照清路上的坎坷,恨不得时时舒展长袖把世上所有的阴云迷雾扫得净光!
阴云早已散去,一点点淡雾算得什么?老拴不是拨开那层轻纱来到铁山的门前了吗?眼前的屋里还亮着灯呢!
“铁山,天还没亮,老拴叔怕还不起身,再等一会儿吧。”屋里铁山媳妇说。
“唉,等?一笔良心债,把我苦了十几年。”是铁山浑厚的声音。
“这十瓶大曲都拿吗?”
“都拿,都拿。我朝他家跑了十多个来回,酒攒着,等有一天补上,俺爷俩喝个痛快。”
“铁山,老拴叔再不开门……”
“我哭也哭开。”
“听说春节请酒,都是大叔散了请帖的。”
“我也要爷爷的请帖,我也要……”啊?是小宝那稚嫩的嗓音。
老拴呆住了。不就是昨儿傍晚小宝一声稚嫩的童音才使他呆坐了一宿?
“瞎!”老拴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踉踉跄跄往回跑。月亮啊,你可紧盯着,偌大年纪脚步迟哩。
“快起,快起!”老拴推开门就喊。
老伴儿揉揉眼,吃惊地看着这个一宿没合眼的“疯老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老头子都年轻了几十岁,又穿上新衣成亲哩!老头子给她买来一双锃亮的皮鞋,可她无论如何也穿不合适。她真恨自己,干嘛缠成一双尖尖脚,害得自已在男人面前抬不起头!
“愣啥!快起!待会儿咱家来客。噢,不。待会儿铁……”老栓从立柜上找出写春联时剩的半张红纸铺在桌上,又找出孙子回家过春节时没用完的半截铅笔。“铁山,铁山。我要请他……”
六十六岁的庄稼老头,要提笔写字,手颤,心也额啊。他没上过学,可多年来看分粮条,使他认得村上人的名字。他就仗着这点文化水写了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铁山,老栓请。
也许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请帖。但是,笔者敢用脑袋担保,如果把它拿到北京博物馆,没有一个知情的中国人笑他文笔拙劣!没看他丁老拴端详着,端详着,几滴老泪也落在请帖上吗?字模湖,眼也模糊,可他心里却透亮!
老拴把那包瓜种掏出来,又揣进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请帖。刚到门口又转回来:“听着,炒八个小菜,捞一大海碗咸鸡子,再炸一盘花生米!还有,把那木匣打开,放在桌上!”
说完,他转身迈出屋门。他要去给铁山送请帖吗?不用。他只是补上心里的欠缺。巴掌大的小山庄,庄稼人的粗嗓门儿一声喊,便能震得全村窗户纸颤三颜。从老辈祖先来这里安窝造巢,就靠这嗓门儿传递喜乐忧伤,融洽乡里情感。老拴一手拤腰,一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铁山,拴叔请,噢,不对,过来喝酒呀——!”
“大叔——铁——山——听见了——!”亮着灯的一家“哗啦”敞开了门。
老拴、铁山那粗犷、浑厚的声音传遍鸡鸣山的峰峦,沟壑。
“哎——喜酒哟,有我吗?”几十盏灯亮了,几十个粗嗓门儿从七沟八岔传来。
老拴挺胸凸肚,朝着鸡鸣山下的几十个院落喊:“喝鸡鸣山水的,都来哟——”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把鸡鸣山怀里的云絮,把笼罩着小山庄的薄雾,震得凝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落在青青的麦苗上。
麦苗苗是庄稼人的心尖尖。甘露润心田,哪个真正的庄稼人不咧开大嘴笑呢?!
都来了!每个院里的当家人都来了——铁山家例外,铁山媳妇和九岁的小宝也来了——为啥不来呢?大家喝一个泉的水,吃一道梁的谷。都是一样的衣衫,一样的秫秸篾草帽,一样的老实巴脚,就象东山岗上那两棵长在一起的糖梨树,分也分不开。虽然有时会有那么一层雾幔遮住这家或那家的篱笆门。可太阳一出,雾幔散尽,山不还是那么青秀,人不也还是那么淳朴么?
山里人朴实、好客,可谁也不愿多沾别人一口。行走在沟沟坎坎上的庄稼人,手里都提着一两瓶好酒,几样菜肴,再加上铁山那十瓶陈年大曲,足够乡亲们酒盅叮当碰三天哩!
莫笑山里人贪怀,他们心里有数!忙什么?田里正清闲,趁早春不正该开怀畅饮碰几遭四季杯吗?
(1983年《泉城》月刊第三期)
作者简介:
李良森,网名义和庄主。1946年生,1962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79年起有剧本参加县、市汇演,1980年陆续有散文、小说在省市报刊发表,时有小奖。1985年签约长清县文化馆合同创作员,1988年正式调入。1993年评聘文创二级,1996、1998年先后任县(区)文联、政协副主席,进入公务员系列同时失去职称评聘资格,所幸始终没有放弃文学创作,尤其2006年离岗后时间自控,如鱼回渊。几十年来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旅游文学等十余部。其中主编《长清民间文学集成》获国家艺术科学领导小组先进工作者称号,《山楂峪闹剧》获济南市首届泉城文艺(民间文学)奖;长篇小说《相思河》获济南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泉城文艺奖,长篇小说《义和庄》获省、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燕儿燕儿快來吧》获市精品工程奖和泉城文艺奖。
附:
人物 情节 环境
——从《喜酒不醉人》说起
赵鹤翔
文学是人学。要求把主要人物写好、写活,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方法的基本要求。
情节,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写好个性化的人物,离不开写他们的性格;写性格脱离开情节,就像散乱的珠子,没有用线串起来。
人物的活动,情节的发展,都是在特定的环境下进行的。有人说,人物、情节、环境是小说三要素,我看颇有道理。写人物离不开情节。如此说来,人物、环境便是要素之最了。
去年本刊八期上 ,发表了农民作者李良森同志的《杨扁瓜买表》,本期又发表了他的新作《喜酒不醉人》。这两个短篇,有共同的生活感受,有共同的艺术特色,塑造的人物都是当前农村个性化的老头儿。他笔下的人物、情节、环境都写得吸引人,动人,感人。
李良森同志虽然是位初学写作者,但由于他长期生活在山村,有比较厚实的生活底子,去年参加了济南市举办的文学讲习班,在文学素养、艺术鉴赏力,审美情趣诸方面都有明显提高。这两个短篇就是它们的直接产儿,是两朵新花。他是个有前途的作者。
《杨扁瓜买表》,写的是杨扁瓜为即将登堂实习的师范生儿子牤牛买表的故事,线索清晰,趣味横生,人物有血有肉。
《喜酒不醉人》写的是山村瓜王丁老栓在十年浩劫时,被本村青年乡亲常铁山“割尾巴”,多年来结下了冰冻三尺的宿怨。他们在今天,终于冰雪消融,喜酒浇开了他们冷冻的心。
作者精心刻画的丁老栓,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丁老栓成为这个短篇之所以成功的基本因素。这个人物写得成功,就在于它真实。
真,方可信;信,才具有感染力。不真的作品,善和美便无从附丽,这犹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的民族,是农民占绝大多数的民族;我们人民的一切优秀的素质、品德,以及弱点,都能从农民那里找到“归根”。作者写的是偏僻山乡的农民丁老栓,不是“高大全”,是一个暇瑜并存于一身的农民。
“这一个”农民,是农民才能、智慧的化身。他是瓜把式,他培育的优良品种——白糖罐儿,“雪白的皮儿,通红的籽儿,金黄的瓤儿,喷香的汁儿。五里以外闻到香,人人见了流口水,咬一口香喷喷甜丝丝,拿起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吃到最后一口又舍不得朝下咽,‘啧啧’品滋味。”他的手艺早在合作化时期,就为集体做过不小的贡献。他的小日子也因此“火爆”了几年。
“这一个”农民,保守、固执。他培育的优良品种,那种子谁也别想讨取,要讨取,除非有唐僧西天取经那样的本事。他“宁帮十块钱,不把真经传”。因为“罗成还留一手回马枪,秦琼也藏一招杀手锏哩!”他这种处世哲学,也引起人们的反感和妒嫉。
“这一个”农民,骨硬、耿直,也偏狭、记仇。在“斗红了眼”的那个年代,青年农民常铁山“割”了他的“尾巴”,打了他一巴掌,结下了宿愿。“山里人忠厚、善良,能一辈子记下给他恩典的好人,也能记下无端给他苦头的人。”这仇疙瘩一直结了许多年,直到今天。新政策来了,丁老栓因为“白糖罐儿”冒了富。他高兴之余,也没忘向铁山显神气、示威风。老伴劝他不要吹胡子瞪眼,他却当真吹起胡子瞪起眼来:“怕啥?偷的?抢的?这是俺丁老栓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偏要咋呼,喊下天来,气气那不拉人屎的坏小子!”铁山的瓜长得很不景气,老栓得意的嗷嗷叫:“小子吔,能为呢?狗吃啦?”他对铁山的那仇,“死不了,我就忘不掉!”
作品中的老栓性格发展了,他变了,冰冻的心融化了,他们彼此打开了心扉,肝胆相照了。这一切,表现了作者在写情节上的才能。
作品的主要情节,是老栓给铁山送瓜种,老栓请乡亲在家饮酒。作为伏线,作者巧用了倒叙、插叙,写了老栓老伴给铁山媳妇接生;铁山媳妇赞成两家和好;老栓老伴耐心规劝老头子不记私仇;铁山因为负了“一笔良心债”,他“苦了十几年”,一年给老栓攒一瓶大曲,已有十瓶,准备“哭开”老栓的门,也要送他。这反映了农民固有的良善美德。施恩不图报,受恩必要报,欠债要还,欠情必补,芳邻亲善,和睦相处,宽宥大度这些传统的道德风尚,在今天又回来了。十年动乱给亲人的刀痕斧迹,心灵创伤,在今天开始愈合了,有的已经愈合了。
老栓月夜送瓜种,听到铁山夫妻牵动肝肠的话,看到了他心里的“负疚”。于是,退避三舍,老泪纵横地给铁山写了请帖。“字模糊,眼也模糊,可他的心里却透亮!”作者又让老栓抛掉请帖,风风火火、张张扬扬地亮开高嗓门,邀请全村老少前来赴宴饮酒,开怀畅谈。
老栓关键的改变之处,是在心灵。老栓心灵的转变,是借助与矛盾的一方——铁山的心灵。心心相印,肝胆相照,水乳交融,以简洁之笔,写了矛盾的解决。
写心灵,写精神世界,这是作者写人物的深度,也是难度。作品的感人之处,即在于此。
这个短篇,环境安排得好,描写得好。一个巴掌大的山村,高声一喊,全村的窗纸也要震三震。他们的家居本来近在咫尺,由于七斗八斗,斗得人心远在天涯。这就给人物设计了大环境和小环境,给矛盾事件的发生发展,给人物的活动,提供了高程度的可信性。
老栓月夜送瓜种,把读者带到溶溶月色中的铁山门口,谛听那对青年夫妻和娇子的对话,使读者看到铁山的省悟,看到他那颗赤诚的心。
老栓亮开嗓门喊人喝酒,“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把鸡鸣山胸怀里的云絮,把笼罩着小山庄的薄雾,震得凝成一颗颗晶莹的露珠,落在青青的麦苗上。”作品环境的设置和描写,紧紧扣住矛盾事件的发生、发展、了结,以及对他们意蕴的开掘。
“大家喝一个泉的水,吃一道梁的谷。都是一样的衣衫,一样的秫桔篾儿草帽,一样的老实巴脚,就像东山岗上那两棵长在一起的糖梨树,分也分不开。虽然有时会有那么一层雾幔遮住这家或那家的篱笆。可太阳一出,雾幔散尽,山不还是那么清秀,人不也还是那么纯朴么?”
是的。对于人情世事,许多是过眼云烟。智的明察,慧的胆识,善的温馨,美的明镜,凝聚一个光点,普照在人的心房,既是冰冻多年的心也能暖化啊!
希望李良森同志沿着已开辟的道路走下去。峰巅之上有更灿烂的霞光,文学之树的果实更加硕大、甜蜜。要艰苦攀登,细心采撷呀!
(1983年《泉城》月刊第三期)
赵鹤翔先生简介:评论家,作家。曾任济南市文联创研室主任。时任《泉城》月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