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冯神英
作者:王礼贵
永胜实力青年女作家阿措的长篇小说《沧城》的发表,在丽郡特别是在沧阳的文学艺术界,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了一颗卵石,激起了层层涟漪,迅速地荡漾开去,掀起一阵阵阅读和议论的热潮,文学爱好者们争相购买,潜心研读,热烈议论,无不被书中三位女主人公命运遭遇、生存生活的传奇故事所感动,由此也使我联想到我们村里与其相似的冯神英。
在我们清河及附近乡村,稍微上点年纪的人群中,提到冯神英,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算是咱们村里的名人或奇人。她之所以成其为名人,并非她学实丰富,满腹经伦,有惊世骇俗之言论;也非有雄才大略,惊天动地之伟业,而恰恰是因为她太平凡甚至卑微,且命途多舛。只是在社会的缝隙之中,生活的边沿之地谋生,有时甚至生活在急风骤雨,霜锋雪剑之中以求生存。然而就在这逆境中,充分地展示了她顽强的生存能力;坚韧的秉性,豁达的生活态度,巧妙的生存智慧,以看似柔弱的身躯努力绽放出了生命的火花,活出了一个起伏跌宕,丰富多彩的人生,以特殊的形式存在于当地村民茶余饭后的闲谈之中,时常引发人们的感慨和钦佩之情。
冯神英本不姓冯,是姓胡,出身于三川章斐一胡姓大户人家,是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自幼聪颖乖巧,善良贤淑。早习诗书礼教,擅长女工,乐于经商。成年后按当时的婚姻习俗,选择清河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之子冯有翼结为伉俪,遂改夫家姓,取名为冯神英。但远村近邻却只习惯于免去冯字,单叫她为神英,似乎“神英”二字更能显示和概括她与众不同的性格特征。
神英嫁到清河后,郎才女貌,家庭殷实。神英又聪明贤惠,灵活机巧,善于持家,精于待人接物,家庭生活充满了欢笑和阳光,博得众人的羡慕和称赞。若长期以往,本应过得风生水起,奢靡风华,幸福绵长。谁料天有不测风雲,人有旦夕祸福,神英连生三四个孩子都先后无故夭折,无一长大,人们逐渐投于异样的目光。冯有翼因此悲观失望,精神萎靡,进而吸食鸦片,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时值解放前夕,兵荒马乱,谣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造成精神压力过大,因而神情恍惚,病情加重,不幸英年早逝,丢下了神英和年仅一岁多的女儿招娣,成为孤儿寡母,冯家的天瞬间轰然倒塌,幸福生活一落千丈,人们也随之投于可怕而歧视的目光,以为她有克夫克子之嫌。她从大户人家的媳妇,瞬间演变为寡妇,首次遭遇到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初尝世事的艰辛。
面对种种压力,神英知道,唯有坚强。她忍着悲痛,擦干眼泪,安葬了丈夫。为力挽家道中落,她勇敢地直起腰,以弱小的身板,独立地撑支持起这个大家庭,坚守着冯家的基业。看着瘦弱的女儿招娣。她深刻地意识到,保住这根独苗,为冯家延续香火将是她今生今世的唯一使命。女儿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就是她人生的意义和目标,也是她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动力,不管千难万险,不惜拼尽自己的一切,也要为之而奋斗。她里外一把手,含辛茹苦,努力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冯家大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弱小的生命。
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迅速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运动。随之划分阶级成份,明确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冯神英家那么大的家业和土地财产,毫无疑问地划成了地主,冯家大院及其所有财产一律被没收。神英在寡妇的基础又多了“大地主婆、四类分子”的称号,成为了被专政和监督改造的对象,甚至被关押。
当我记事的时候,我父亲就是清河第三生产队的保管员,我每天都跟随父亲到队房保管室去值守,看守集体财产,照顾队里的大牲畜。队房分内外两院,内院就是冯家大院改造而成,外院西边是一排畜厩,东面是稻草堆,南面是大门,门外是碾磨沟和通往大安到丽江的马路。神英母女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就被安置在队房大门左边两小间不到20平米的土房内居住,低矮,简陋,类似畜厩。她家门外连着大路有约十多平米的三角形空地,也算是无围墙的院子吧。
那时的神英已经五十岁上下了,虽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但决不是瘦骨嶙峋,弱不经风的林黛玉似的样子,反而是宽额大脸,下巴圆润,体态丰盈,慈眉善目的富态像。虽身着破衣烂衫,却也很有几分影视剧中那些富家老太太气质。其女儿招娣大约八九岁,衣服破旧,看上去有些羸弱,虽貌不出众,但聪明伶俐,成熟灵便,很懂事的样子。因我每天晚饭后都到队房去,常跟小伙伴在队房及她家门前打闹玩耍,相互每天见面,很是熟悉。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政治空气比较浓,“地、富、反、坏、右”定为四类五类份子,是专政的对象,要进行监督改造。“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按照要求,要随时召开社员大会,对他们进行批斗,或由民兵营长,大队治保主任定期给他们开“训话会”,还时常在机干民兵监督下从事各种义务劳动,冯神英自然每次都名列其中,首当其冲。然而无论是训话和批斗,还是义务劳动,神英虽内在刚强,但都表现得非常柔顺,叫跪则跪,叫站则站,委曲求全,从不与管教人员或群众对抗斗气,因而相对于其它人员被打骂的次数要少得多。
记得有一次,我们读小学五年级时,星期天节假日为了帮家里多挣几个工分,几个年龄大小相仿的伙伴去找队长要求安排工作。队长沉思片刻后说:“现在队里的基本口粮是按人口分配的,但有几个地主富农他们整天躲在家里干私事,不出工,等着贫下中农苦来分给他们吃,你们几个革命小将说说给合理?”我们齐声说:“坚决不合理!”队长大手一挥说道:“好!今天就派给你们个任务,去把冯神英、老雷头……他们几个戒着和你们一起去背粪,任务完成得好,就每人给你们记五分工分”。我们大声答道:“好!”就勇气十足,兴高采烈地分头行动。不一会儿就把三四个闲散在家的老人押来队房,和我们一齐背粪。冯神英每次虽然背得不多,但态度温和,总是面带微笑,还不时提醒我们不要跌着摔着,合适点背,不要伤着腰,不然老来受罪。而老雷头则不然,他本是大安橡子坪的地主,因他唯一的儿子雷春友来我们村马姓地主家入赘,就跟儿子来我们村生活。他从小很少干活,年龄也偏大,长期闲居在家不出工,我们戒着他背了几转后就坐在田埂上赖着不动,我们催他干活,他就大声骂道:“我干不起,我干得起的是早就干克喽!你们这些报应崽短命,你说是长命了么,老子恭维!”于是我们就把他抓去见队长,说他攻击谩骂革命小将,当晚就召开社员大会,遭到严厉批斗。
在当时那个年代,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处于恢复建设时期,生活十分困难,所有百姓都工作任务繁重,完全是凭劳动力挣工分吃饭的时代,物资也非常匮乏,一切生活必须品都是由国家按人头计划供应,几乎没有商品意识和商品概念。
若论拼劳力,冯神英则处于绝对弱势,她从小未干过重体力劳动。要像别人一样上山砍柴,下河挖泥,割草积肥,挑土担粪,还要过称按斤头重量挣工分,她是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的,即便每天不停地去卖力,也只能挣到别人一半左右的工分,且收益也极低,每十分工分年终分配不到三角钱,这样下去,她将无法生存,更不用说养活自己的女儿。然而她脑子灵便,有经商的天赋和经验,能在习以为常的平凡生活中敏锐地找到商机,在所有人争先恐后,热衷于拼命挣工分数,以工分论英雄的时候,她却扬长避短,悄悄地把心思和精力投向做生意赚钱,当然她也深知这种做法是与当时的社会形势和政策要求是相悖的,无异于火中取栗,风险是极大的。但为了生存,为了养活女儿,她也只有大胆地冒险一试。
当时是每十天一个金官街子天,每到街天,四面八方的村民都要带着自己富余的农产品到街上交易,购买自己所急需的生活必须品。神英家门前就是西山大安乡群众通往街上的必经之路,每到街天,天不亮大安人就人背马驮地带着山货土特产品涌向金官街,整条路上人马川流不息,这为她做生意提供了机遇和方便。她及早起床站在门外路边,面带微笑,悉心观察过往的人和商品,频繁地搭讪问话,看到合适的山货,就伺机趸买下一些。诸如麻皮、麻籽、核桃、香油、野生木耳、磨菇等等,只要经济实用又有利润空间的她都买,买下后,有的适当加工,有的适当储藏一段时间,待缺货涨价,便分散拿到街上去卖,以赚取差价。逐渐与大安人熟悉后,她就联系大安可靠人帮忙收购一定数量适销对路的产品,利用非街天或晚上送到她家进行交易,尽量避免白天在路边收购货物,这样既扩大了生意数量,也不见眼道,这样过了不长时间,人们就逐步感到她家虽然重体力干得少,工分也少,但日子却过得比别家相对宽余了起来。
不久,全国开展了“打击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冯神英自然是首当其冲,曾不止一次被抄家没收。其中有一次,大队上派机干民兵对她家进行抄家,几个民兵拥入她家,小招娣吓得大声痛哭,并摁住货物不让拿走,民兵正要发怒,举手欲打,神英一下扑在女儿身上,张开双臂用身体护住女儿,大声喊道:“让他们拿!让他们拿!”二十来平米的家里,什么都藏不了,不一会儿功夫,民兵们就从她家里抄出了所有涉嫌“投机倒把”的物品,不仅没收充公,还将部分东西挂在她脖子上,再带上高帽子,上书“投机倒把分子冯神英”,然后进行游乡游街示众。沿途观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到了街上才看到不止清河,整个三川各村社都开展了同样的行动,神英因此又多了一顶“投机倒把分子”的头衔。
游行结束,民兵将她押送回家。只见冯神英瘫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喘气,一群小孩子还在围观,只见她面无表情,既没有愤慨,也没有悲伤,更没哭天喊地痛哭流涕。只是神情呆滞木然地瘫坐在那里,女儿站在一旁,看着母亲无声地流着眼泪,其景象令人揪心,那时那刻不知她内心是思绪万千还是真的平静如水。但我知道的是她家已再一次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幼小的心灵隐约感受到了人生的险恶和生活的不易,在设想,这些事如是发生在我们家,该怎么办,将何以应对?因而也触发一丝酸楚,不知她母女俩将如何过下去。
我的母亲和冯神英年龄相仿,都是女能人,惺惺相惜,私交甚好。当晚我见母亲撮了两碗米,切了一点腊肉,用纸包着揣入怀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们家走去。
生命需要延伸,生活还得继续,冯神英没有就此躺下,收手不干,没过几天她又重操旧业,只是没有了本钱,但她偏有人预想不到的办法。她打起精神,在门前摆上两条凳子,挑来两桶马家龙井的清泉水,放上一个葫芦瓢,佯装方便大安下山的赶街人歇气喝水,实则伺机赊取货物。大安人天不亮就负重下山,到此已是人困马乏,又累又渴,也有的原本就认识她,见路边有坐处有水喝,也就歇会儿,冯神英就热情招呼喝水搭讪,乘机协商赊下适当货物,有的是处于背不动减负,有的出于对她的信任和同情,还有的家中事忙着返回等,也就将货赊了些给她,约定下一个街来拿钱,她也迅速将货出手,按时把钱给人家,从不失信。就这样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又积累了一定的资本金。
为了以防不测,她把生意做得更加巧妙隐蔽。渐渐地她不再当众在路上收购货物,货物也不再全部装在狭小的家中,而是分散到外村其它熟悉可靠人家,也不再到集市去卖,而是利用闲暇时和夜晚走村窜户,按照需求和约定,把货物直接送到农户家中,或上门收购,现收现送,减少钱财货物的存放时间等,这样即便再抄家,也就抄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在做此过程中她又不断了解发现了新的商机,比如松坪、大安等山区民族茶瘾重,酒瘾也大,凭证供应的数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而坝区小孩多大人少,经济困难的人家又有结余;山区人口多发放的布票有结余,而坝区结婚讨媳妇的人家布票又不够等等。她就在茶、酒等紧缺物资供应价的基础上加点价收集起来转给山区群众,或卖钱,或换取山货布票等,又转手卖给坝区需要的人家。总之哪里有货就跑哪里,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送。这样她既有效地调节人们生活的盈缺,又赚取了不菲的利润,还轻松不见眼道,同时还结交了不少的人缘,拥有了广泛的信息来源,又进一步发现了更多新的商机,也没人知道她生意到底做得有多大多广。当人们还在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埋头挣工分,足不出村时,她已悄悄地走出了村,走向整个三川,甚至松坪大安,建立了广泛的关系网,到处都有熟人朋友了。
通过她几年的辛勤经营,加之女儿也长大成人,成为了非常能干的全劳力。表面看仍是破房陋屋,破衣烂衫,粗茶淡饭,实则家底已逐渐殷实,日子早已过得宽松了。有时社员在队房门口等待分工干活或休息时,她还会拿出一些当时稀有的东西与大家分享,时不时还给在门前玩的小孩几颗糖果零食啥的。
尽管社员们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分得粮食,但每年总有一个来月缺粮,俗称“六荒七月”。农谚说:“田里稻谷懒黄,人已饿得饥黄。”这时大安山区的洋芋刚好成熟,又缺大米,冯神英就通过她做生意认识的可靠熟人,联系大安人几十匹牲口把洋芋驮到队房前来换大米,一般一斤米可换三斤半到四斤洋芋不等。他们先把洋芋按需要称给各家各户,只用小本子记下数额,待秋收结束,新米出来才来按比例收取大米,双方自觉自愿,相互信任,互不相违。村民称到洋芋既当粮又当菜,维持着就度过了六荒七月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随着各项政策的重大调整,开放搞活宽松新政措施的落实,极大地调动了各方面的积极性,清河也和全国一样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冯神英更是如鱼得水,虽年近七旬,确老当益壮,精神焕发。凭借多年积累的资本和丰富经验,利用广泛的人缘关系,甩开手脚放心大胆地干,生意的涉及面更宽,范围更广,赚的钱也更多,人们又逐渐改称其为“神英老板”。其招赘的习甸女婿吴绍礼,精于木工手艺,为人忠厚诚实,不计得失,获得众人称赞,在改革后的农村起房造屋中大显身手。短短几年她们家就彻底摆脱贫困,走向了富裕,盖起了崭新的楼房,宽敞的庭院,种满各种奇花异草。
七十岁以后,冯神英不再大力做生意,而是利用积累的资金做起了小额的民间借货,赚取适当的利息,支持帮助那些起房造屋,创业做生意,短期资金欠缺的人们,还无偿地传授经验,资金数额虽不算很大,但多年来也解决了许多人的燃眉之急。
到了晚年,女儿女婿及孙子,深知她一生的辛劳和不易,对她百般孝顺,悉心照顾,衣食无忧,她也心地坦然,无怨无悔,直到安然离世,享年九十二岁,成为村里少有的高龄寿星。冯神英的独生女儿招娣,勤快懂事,六七岁已帮忙做饭,十一岁出工做活,在新时代的浪潮中锻炼成长,各种农活麻利熟练,精于厨艺,乐于助人,以能干友善乐观受到乡邻的称赞,还非常重视对三个子女的培养教育。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昆明工作安家,家业和美;其子高中毕业后,通过函授大学深造,长期投身丽江文旅行业,已跻身"金牌导游"之列。闲时以诗书自怡,常于雪山朗月间捕捉灵感,时有散文诗作见诸文艺报刊,聊慰羁旅之思。
冯神英的一生,从富家大小姐——投机倒把分子——老板——到高龄寿星,风霜雨雪,跌宕起伏,充满了坎坷和艰辛。面对无情的打击,人格的侮辱,经济的极度贫困,生存的危机,她弱小的妇女之身似乎蕴藏着无限的能量,凭借自己的聪明勇敢,坚强和智慧,勤劳和善良将自己平凡的生活谱写成了不平凡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