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会采访陶斯亮大姐,于我真是意外且惊喜的事情。
第一次看她的文章是1978年底,细细捧读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封终于发出的信》,我不由得潸然泪下,难以平静。信很长,情很深,句句带血,字字有泪,满含她身为女儿对父亲陶铸的深爱与思念。自从被迫与父亲分别独自去外地,其间父亲含冤去世,女儿饮恨而活。直到党中央为陶铸平反昭雪,整整11年啊,陶斯亮只能把千言万语埋在心底。现在终于有机会将真相和心语告白天下……刚刚走过那段动荡岁月,我感觉怎么看怎么亲切、怎么入心。难怪这篇文章一经问世便被广泛转载,引起巨大的轰动。
我从此记住了“陶斯亮”这个好听的名字;我也记住了她真诚的文风、平实的文字,同样与她本人是开国元勋后代无关。之后听说她到中国市长协会任职,退休了一直做慈善事业,这些年又陆续看到她的新作,一如既往地真诚平实、言之有物,而这正是我喜欢的。
因为如此,陶斯亮在我眼里既遥远,又熟悉。
2024年正月,曾经的同事朱晓黎热心组织了一次南园小聚,说是回到广州的陶斯亮和她的先生理由也会光临。我那颗不年轻的心竟然很蓬勃地“怦然”了几下,欣喜开始弥漫。
要知道,20世纪80年代,我也是理由作品的拜读者。在那个文学的春天,一批优秀的报告文学火遍大江南北,其中就有理由的报告文学《扬眉剑出鞘》。记得一开头便是在西班牙马德里的漫漫夜色中,救护车正向医院疾驰,车上的伤员是来此地参加第二十九届世界青年击剑锦标赛的中国击剑运动员栾菊杰。她在当晚的比赛中,遭受了一次极为罕见的事故:“那是一柄钢剑折断之后,被断裂的锋茬刺穿的。伤口透过皮下的肱二头肌,鲜红的血在向下流淌。内侧的伤口刺开了花,粉红的肌肉向上翻卷着……这支鲜血淋漓的手臂,仿佛向人们诉说着一场凶猛的搏斗……”栾菊杰带伤拼搏,勇夺亚军,成为中国该项目在国际赛事获奖零的突破。我这个文学青年边读边揪着心,直至一口气看完才作罢。文章优美的文笔,细腻的描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数年后,栾菊杰更是登上洛杉矶奥运会最高领奖台,五星红旗为她升起,《义勇军进行曲》为她奏响……而理由作为新时期报告文学的杰出代表,也已经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此刻,在广州老字号南园那颇有岭南建筑风格的一个房间里,陶斯亮和理由就这么微笑着,安安静静地走进来,又安安静静地坐下。陶斯亮那一头闪亮的白发,映衬白皙的脸色,尤其是她的眼神,笑意盈盈,仍然清澈,哪像是八旬长者。大约因为在网络上多次见过照片,我觉得完全没有陌生感。倒是屋里几个人,一轮问候,自报家门,很是热闹。著名主持人侯玉婷、汤聪,一个银龄嗓子,一个浑厚中音;晓黎和叶丹也是主持人出身,能说能唱。同为演员的刘少奇扮演者郭法曾与何玲夫妇,早年是汤聪的同事,正好来广州,赶上了聚会。
南园食客云集,年味氤氲。早有策划的晓黎复印了《夕阳红》歌曲,人手一份,说要有仪式感。趁着没有上菜,每个人都发表了一句祝福语,然后集体开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歌声和心声一同荡漾。
老字号吃的是正宗粤菜,我们感觉不错,唯有晓黎抱歉道:“没过正月十五,酒店太忙,一些特色菜暂不供应。将就些儿。”
陶斯亮的声音温婉响起:“挺好啊。我们不在乎吃,主要是见面。”这正是大家的心里话,何况环境和菜式都好呢。举杯浅酌,不亦乐乎。
郭法曾告诉陶斯亮:“上次见到叶向真(叶剑英的女儿,电影导演),还说起您呢。”
“向真说起我呀,她一定说我特傻。向真从小就漂亮,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她是白天鹅,我是丑小鸭。”回忆儿时,陶斯亮一个劲地夸这位校友。又有人提起那张流传很广的四名媛照(李讷、林豆豆、聂力、陶斯亮),那是1961年,她们在深圳罗湖桥留下的珍贵合影。尽管她们的父辈都是共和国的开国元勋,她们的穿着却是那么普通、朴素。她们青春逼人、素颜示人、靓丽动人,一如许多的同龄女性,唯有笑容里的不凡气质,已经显现在脸上。是基因遗传,也是经历使然。几十年弹指一挥间,风雨过后,“她们现在都挺好的”。陶斯亮由衷地分别点赞。
理由在旁边轻易不吭声,静静地进餐,笑也沉稳。陶斯亮说他:“平常比较安静,一旦说起来也可以滔滔不绝。比如年轻的时候,讲课;比如说希腊,西方文明的发源地……”理由的新著《荷马之旅——读书与远行》,就是他熟读《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再两次实地探访希腊早期文明遗迹,尔后完成的大作。出版后广受好评,是读书后不辞劳苦“行万里路”的旅行笔记,也是“读万卷书”与实地考察结合的报告文学。我还没有机会聆听他的“言必希腊”,但我想象,他的滔滔不绝也是儒雅从容的吧!
我知道,之前陶斯亮问过理由一个关乎原则的问题:“你认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回答:“良知!”没有之一!素材、文字、技巧等,在良知面前都要退居二线。仅仅这一点,我已对陶斯亮和理由满怀敬意。
但深知作家担当、自己也在用实践担当的陶斯亮坚持说:“我不是作家,我连一本书都没有出过。也没有加入作家协会。”那又如何?这根本不妨碍我在心里认为她就是作家。只是她为什么没入作协也没出书呢?当天我没有得到答案。
愉快的聚餐快结束时,陶斯亮和理由给了大家一个暖心小喜悦:每人一碗即食花胶燕麦羹,不腻不腥,香甜好吃还营养丰富。
南园小聚分手前的环节,是在羊城早春的阳光下,我们美美地留下合影。而且随晓黎的习惯叫法,我们开始称陶斯亮为“亮亮姐”了。
趁着亮亮姐在广州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再和她聊聊,也可以说是采访。她点头应允,于是我又有了一次机会,在天河区某咖啡厅的一隅,和她面对面地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下午——
我很想知道:一位开国元勋的女儿,原是地道的职业医师,在经历了父亲冤死、母亲挨斗、亲人离散的劫难之后,怎么会想着用文字披露真相,把情感注入笔端呢?
“我是独生女,父母太忙,顾不上陪我,小时候放学回到家也看不到他们。没有玩伴,没有电视,我又不喜欢体育,不看书干嘛!我读了很多中外名著。那时候翻译的小说非常好,现在有些书翻译得没有味道,看着别扭。”陶斯亮随口便说出一串文学大师的名字和作品。“我小学、初中在北京,高中回到广州执信中学。本来想读文科,考中山大学历史系或新闻系,留在父母身边,可父亲不同意,他说这些东西太虚了,文字难驾驭。还是学个实在的学科,啥时候都不愁。”
正好上海的第二军医大学招生,新生陶斯亮就这么参了军:“刚去时我特别不适应,每次紧急集合手忙脚乱,总是最后一个到。时间长我不好意思,咬着牙跟上去了。后来我才发现,这6年严格的军事化生活,彻底把我从象牙塔拖了出来,有了军人的意志。要不然我去西北、东北那些日子,环境艰苦、精神苦闷,多重压力下,可能会垮掉。”
虽然未能学文,却有文学的种子在陶斯亮心里生根发芽。置身于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陶斯亮唯有把无处可说的话写在纸上,写了撕,撕了再写……直到云开雾散,她喷涌的泪化作万言长文,写完了拿去请著名作家、诗人柯岩阿姨指正,柯岩边看边流泪边润色,这就是《一封终于发出的信》,很快传遍城市乡村,感动了亿万读者。
“过后,不少文化单位想把我调去,朋友说要介绍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我拒绝了,不是清高,我是把作家看得特别神圣。我连一本书都没有出,觉得自己达不到要求。我原先确实有当作家的梦想,但直到74岁才退休,早已过了写作的黄金时期,不再有那个激情和精力了,所以只能重新做回文学爱好者。也就完全放弃了当作家的想法。”
陶斯亮回答了我心里的疑问。她只是没有走那个入会的程序,并不曾停笔,更没有告别写作。她完全可以把过往的作品整理出书,实际上她也在整理,因为对自己的作品要求高,总希望一旦出版质量更好。相信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期待早日捧读这本书。
回首过往,陶斯亮对父母的感念难以言表。尽管1945年父母奉命去开辟根据地,把年仅4岁的她托付给参加过长征的老战士杨顺卿,两年多后她才千里迢迢地被送回父母身边,她却没有感到生分和难解;尽管20世纪50年代初,父母分别担任广东省和广州市的领导,忙得不可开交,家里烟火气严重不足,她看着别人家的锅碗瓢盆就觉得稀罕,她还是十分享受父母忙里偷闲给她的那份疼爱;尽管父母平时各有各忙,到了一起却又经常争吵,用她的话说就是:他们的内在是“钢铁公司”,但只要她使出“杀手锏”——哭,哭得梨花带雨、娇弱无比,他们便偃旗息鼓,重点转移……如果说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一是她比别的孩子爱哭;二是至今喜欢看特接地气、烟火气十足的影视片……
这辈子因为父亲在人生巅峰时突遭变故且过早离世,陶斯亮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特别是当年她被迫离开北京去东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不敢告诉在家受监视的父亲,第二天清早悄悄离去,万万想不到竟成永诀。50多年过去了,那种提起来便锥心痛的感觉,至今未曾减轻,无以释怀……那天下午不小心触及这个话题,我随即看到了她眼镜后的晶莹。她说:“父亲遭难,很多人劝母亲离婚,但母亲坚定地回答‘哪怕他是罪人,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和他离婚’。”母亲口述、由她执笔的那篇文章《陶铸最后的岁月》,她是在写着、哭着,哭着、写着的状态下完成的。那里面有母亲和她共同的爱与痛!也是在那时,她更深地理解了父母之间超越夫妻之爱的理想信念,理解了他们争争吵吵却又不离不弃的挚爱深情。

从母亲恢复工作,又从中组部副部长的位置上离休,直到生命的尽头,长达24年,陶斯亮夫妇始终陪伴在母亲身边。一贯坚强如铁的母亲,也魔法般变身为可亲的妈妈、慈祥的姥姥,整天为女儿、女婿和外孙们的琐琐碎碎操心、张罗,把内心最柔软、仁慈的部分挥洒得淋漓尽致……
陶斯亮1987年离开医院,调入中共中央统战部,4年后她自认“不适合当官”,在六局副局长位置上别了“铁饭碗”,到刚成立的中国市长协会任专职副会长兼秘书长,其间大大开阔了视野,增长了才干,与非常多的市长相识相熟、成为朋友,肚子里装了很多很多故事,也转化成素材。她就这么干到74岁退休,又先后在中国医学基金会、中国听力医学发展基金会、爱尔公益基金会三个基金会担任副会长、会长,与慈善业结缘到如今。
善行是可以延续和传承的,行善积德,仁者长寿。前些年,陶斯亮一直为助残助学、扶贫扶弱四处奔波,习惯了办实事做善事,还真是停不下来。她在《我眼中的“平民市长”》一文中,写活了北京市原副市长张百发,也透露了他们大爱行善的艰辛付出。
爱尔公益基金会,陶斯亮是创会会长,现在仍然参与出谋划策,年底审核财务报表。看报表她侧重两点,一是必须遵纪守法,二是必须可持续发展。尽管年事已高,她很难像过去那样东跑西颠,但还是时时牵挂着基金会的事情。而那些装在心里、记在纸上的许多故事,也陆续出现在她的作品中。
“2015年退休后,我差不多用了三个冬天,整理好我那100多本、时间跨度30多年的日记,紧接着三年疫情,我进入‘80后’(80岁)。2022年底‘阳’完,我差点连拿笔的功能都丧失了,根本组织不起语言。那篇《淄博,你努力的样子真美》,用了很长时间,才写出来。黎市长这篇(指为纪念广州老市长黎子流逝世一周年撰文)是我病后的第二篇文章,现在能这样,我觉得可以了……”
两篇文章我都拜读过,岂止可以,那是相当不错。“阳”过之身,八旬之龄,依旧关注新闻、关注民生,而且有自己独到的思考和见解,多么可贵。遥望淄博,她看到了“政通人和、社会和谐”,看到了“有为的政府、优秀的市民、全国的支持……”,于震撼中感受到“暖暖的热流,爽爽的清风”,这让“不爱吃烧烤”的她爱上了淄博。
陶斯亮云淡风轻地提及她写黎子流的文章《精彩岁月 双倍人生》,这篇文章之所以感人,不仅得益于她的写作功力,还得益于她在市长协会工作时和老市长多次接触,加上她对人和事的观察、评判,以及她在日记中留下的详细记录。相信看过的读者无不被那位拼命工作、政绩斐然的亲民市长所打动,个中有些鲜活生动的细节令人含泪笑读。尤其是广州人,从中仿佛又见到了老市长风风火火的模样,听到了他广味甚浓的普通话,怀念如水,涌入记忆的河流……最近,侯玉婷对这篇文章的深情朗诵,再次激起了人们的思念之潮。
作为著名作家理由的夫人,陶斯亮话里话外透着对先生的欣赏和敬重,却又实实在在,没半点夸张。她写过一篇短文《侃侃我的老伴理由——一个纯真散淡的文人》,挺好玩儿。几句话就勾勒出理由身为作家的本质特点:他散淡,“独来独往,天马行空,游离于文学界各种山头圈圈之外”;他纯真,经商上岸后重操写作旧业,但“已完全没有功利主义念头,不为钱,不为利,不媚上,也不悦众”;他好学,打高尔夫、研究表、研究玉、练书法……但凡有兴趣,做起来都能成事。因为“很有意志力,干什么都追求精通,极致,完美”;他认真,“知道他的东西绝对不会成为畅销书,但他仍然伏案写写写!只是想为这个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真正的文人就该是这样:“视文学为精神支柱(或信仰)的,有人文情怀的,能守住良知底线的。”理由显然是陶斯亮心中的真文人。所以,她在文章的最后,“向理由表达一句真心话:老头子,我还是很崇拜你的”!
以上是文字描述,陶斯亮口头说来也传神:“理由特认真,我是意识流。我写了东西,是和他共同经历的,就给他看。他没有经历的,我就不给他看,省得别人以为是他帮了忙。他文字讲究,简洁,有功力,像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风格;我不要求文字如何,说通了就行。口语化的、朋友一般叙述自己的经历,他嫌我啰唆。”此事我曾向理由老师求证,他实事求是的结论是:“不算啰唆。”
一起生活了40多年,懂得、默契是陶斯亮和理由生活的常态。一年之中,他们大约有7个月在北京,3个月在广州,其余时间机动安排。
问及现在的日子,她说:“我觉得自己比较勤奋,80年没有虚度光阴。年轻时有过迷茫,活着要干点啥?现在没有迷茫的时候,目标感特强,每天都有目标。我希望一直保持工作状态,不要让自己的生活能力丧失,每天干点小家务。理由喜欢看国际新闻,高大上的。他接触社会比较少,我有意识地拉他参加某个聚会,安排一点社交活动,什么都听听,多些交流。我们生活很有规律,上午看看书,下午做按摩、吸氧、散散步,走3000步以上。也打打太极拳,做做八段锦。”
晚饭后还有个“特别节目”:“他听我八卦一小时,我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社会新闻,朋友圈议论的事情,都和他说。他也愿意听。”或许在客厅里,或许在书桌旁,柔和的灯光下,她和他相对而坐,她侃侃而谈,他凝神细听,不时插上一句,偶尔会心一乐……
陶斯亮说过这么一段话:“不要把我和高干子弟扯在一起。第一,我没这个概念;第二,如果说什么高干,也都过期了,老爹老妈早死了,谁都靠不了,也没那种优越感,找不到那种感觉。”
在咖啡厅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声中,喝一口热牛奶,她微笑道:“我们老两口现在就是退休老人,觉得比以前幸福。龙年春节去潮州,看到最平凡的市井生活,充满烟火气,感觉好极了。‘真水无香’,明白了这个道理,越发觉得越普通越幸福。”
相伴如此,夫复何求。
珍惜人生,参透生死,陶斯亮淡然道:“身后事都交代好了,我现在只是想做一个健康老人。有空的时候有感而发,随便写写,健康活着不拖累别人是第一要义。”我知道,她说的“随便”,是怎样一种负责任的行为。
走出咖啡店,亮亮姐像任何一位广州街坊回家,自在、安然,慢慢走进居住的小区。人生的至暗岁月和高光时刻都已经成为过去,如今生活于她,更多的是平静,但决不平庸。
看着亮亮姐的背影渐渐融进金黄色的傍晚时光,不由得感慨她这80余年的经历何其丰实、多彩:穿过战争的硝烟、经受劫难的摧残、变换不同的职业、参与国家的变革……也就不难从中悟出:她的身上,传承了湖南籍父母直率血性、为信仰而战的基因,形成了陪伴她童年的杨叔叔那忠诚善良、温顺宽厚的品质,流淌着革命军人百折不挠、坚韧向上的血液,因而融会成如今平和中藏着睿智、笑容里发散温暖的陶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