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尘世已经久远了,她的形象在记忆的黄历上逐渐暗淡,可她的第一品性——勤劳,却像月月红,不管温炎凉寒,都在我的灵域盛开,靓丽芬芳着年年岁岁。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母亲从青春到离世,都将年华铺洒在神州大地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个年代,用当时的豪言壮语表述是:无私奉献;用实在话说就是:拼死拼活不问回报。母亲没有文化,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人生有彩色和灰色,她只知道随遇而作。既然社会是那样,她也就在那样的环境中任劳任怨做下去。
母亲在重男轻女的农乡中成长,身子“成就”得非常单薄。据说媒妁介绍给我父亲时,在家庭中具有说话重分量的姑姑全都不太同意,说“一阵风都吹倒的个子,难当操持家庭的重任”。可是她还是进了连家,并且还养育了一群儿女。
在曾经的老大厅的高墙上,春天燕子巢的雏燕一开始闹腾,那燕妈妈便来回穿梭个没完没了,骄阳烫背、豪雨打身也不敢稍停。我的母亲比老燕子忙多了,她不会飞,她只能起早贪黑地干,不断地在低矮砖瓦房和广袤空旷中来回!
母亲信大公无私,生产队出工从不偷工耍滑,不像一些干部家属,总是想方设法在集体劳作中拈轻怕重。记得在一个清明时节,母亲刚刚病愈,生产队要烧石灰,社员们都要到五公里远的山脚下挑石灰石。分配工种的组长便叫母亲留下来,在烧石灰的大窑棚做午餐,但母亲拒绝了。在一旁贼眼旁观的一位干部家女眷见状立刻大声吆喝:“我来我来,这个我最在行了,再给我一个帮手。”
中午放学,我牵着水牛去山塘饮水吃草,看见对面的坡路上晃荡着重担的队伍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疾行;傍晚去帮父亲接队里晚归的鸭群,又看见母亲疲惫地走在回归的路上。她走着走着,却在离家不远的路边田埂上停下来,放下挑篓,走进那三分自留地中,又起起伏伏地在菜地里忙开了……
那个年代,农家的厨房,做饭,炒菜,烧水,煮猪饲料等,几乎都是用大锅大灶,作为燃料的木柴茅草是必需的生活物资,而且用量非常大。因此,在暮秋和整个冬天,只要天气允许,父母都要上山捞薪火,在学校放假日,他们往往轮换着带上我。
劈柴要大力气,是父亲的事;打草要巧手和耐心,就分工给母亲。岁月的每一度寒暑结束轮回开始,厨房的外墙都堆叠着半墙高的木柴;厨房内的破败骑楼和走廊梁架上,都塞满了捆扎得整整齐齐的茅草。父母看着它们有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可我看着它们就很高兴:大概在当时,处于饥寒交迫中的我,迷蒙中觉得至少“寒”字可以用“四舍五入”法舍去了。
记得,第一次跟母亲去打草,是在一个冬季星期天,吹北风,天气冷。一早母亲就把我叫醒,她叫我快点准备,说带我去打草。
我有点不情愿,望一望天,彤云密布:“天冷哦”。
母亲连天也不看:“做起来就不冷了。”
母亲爱绣,刚进来连家时,每当腊月出不了门时,她就在阴暗的小房间刺绣。她在背孩子背带上绣上“梅花鹿”,在布鞋的鞋头绣上“栀子花”,也曾在一条雪白的手帕上绣上“游水鸳鸯”。无论生活如何苦逼,也没能让她心中的这种锦绣零落。本来嘛,打草出门到两里路处的丘陵就有了,但是母亲说那些硬茎大骨草都是挑剩下的,不好梱紮不好烧火;她要找斯文的,一定要去大约五里外的高山脚下,割那种一上手就柔柔滑滑的、浅黄浅黄的丝线草。柔滑又浅黄,跟她那绣花笸箩的彩丝线多么仿佛啊。她是不是将那种草当做绣花丝线看待了呢?很可能的,我想。
到了地点,我不会打草,母亲也不管我,她就忙她的了。我站在旁边,就看着她的动作。只见她猫下身子,甩开右臂平着地面飒飒地舞动镰刀,每一次刀过,都倒下一片悠柔,亮出了一个扇面。扇形不断地在前面扫出,丝线草被捆绑成一个个婴儿宝宝似的,排躺在母亲弓腰挪过的地面……
我看得有点眼馋了,心想:原来是那样轻松顺畅的呀。随之便退到一边,也拿起镰刀,学着母亲的姿势,对着蒿草挥刀过去。殊不知草没有撂倒几根,镰刀倒顺着茅草滑上来,差点将我那握住草的手给收拾了;吓得我丢掉镰刀,跌倒坐在地上。
母亲赶紧丢下劳作跑过来,拉起我,拿着我的小手看了看,吹了吹气,没说什么。她将我的镰刀拿走,又去做她的了。
看得出来,母亲虽然在埋头干着,却还是在时时关注我。她带我打草,不在于我做多少,而是要把她心中的想法灌注和传承:劳动,是纯净人生的本能;辛勤,是本分人生的必须——自然,当年质朴的母亲是不知道这样表述的。
日傍西山,母亲帮我的小扁担绑了两小捆草,叫我担着;她却挑着俩座大山,娘俩就一路晃悠着回家了。
我还依稀记得,每次跟母亲打草,她都似乎会漏出这样的一句话:“有穷人,没穷山,挑得穷人背弯弯”。
随着岁月的进程,柴,越劈越远;草,越打越遥,可见母亲的说法是不正确的。可我却从来不敢否定母亲的这话。因为,母亲的意思,并不在乎柴草的多寡远近,她只是在抒发她的心念:劳作就是生的全部。
披星戴月,无暇无假,忙里忙外,终身勤勉,在极端平凡中劳碌一生——这就是母亲。
滚滚红尘,将母亲掩没很久了,记忆的黄历上,母亲的形容越来越模糊;可母亲心底的信条,却总像月月红那样,在我的灵域中不断地绽放,它靓丽岁月,它芬芳光阴……
2025.05.14
调寄•意难忘
【词林正韵】(钦谱 苏轼体)
缅怀母亲
连振华
瘦影骄阳,见挑山越岭,脚踏危梁。
柴门炊月起,阡陌戴星忙。
针黹巧,菜畦香。劳碌度时光。
最难忘、弯镰舞处,草色苍黄。
心追薪火热,汗渍稻花香。
人去远,忆绵长,怎了却愁肠?
望芳坛、嫣红阵阵,恍若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