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爽生,湖南省郴州市汝城县卢阳镇磨刀村农民。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星星》《湖南文学》等纯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创作出版文学作品十二部,其中诗集《从泥土里蹦出来的歌》入选全国“百位农民作家、百部农民作品”。
夜幕悄然降临,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地涂抹,渐渐地暗沉了下来。寂静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村庄,此时却热闹起来。归巢的鸟儿们叽叽喳喳,扇动着翅膀纷纷投入林中;老牛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哞哞声,似乎在诉说着一天的疲惫;此起彼伏的鸡鸣与狗吠之声,相互交织,宛如一首独特而充满烟火气的乡村乐章。在生产队辛苦出工了一整天的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陆陆续续踏上归家之路。
在一间狭窄的土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在轻轻摇曳着。师爷爷捋着他那雪白的山羊胡须,将用土纸包好的两包东西,缓缓地递给了父亲。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伏在板凳上的小女孩,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已经是我为这丫头配的第十九个方子了,我实在是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看这丫头自己的造化了。”
师爷爷不仅是父亲年轻时学习造纸的师父,也是他学习草药的师父。师爷爷今年八十一岁高龄,满头银丝,精神矍铄。
父亲接过药,轻轻地放在桌上,长叹一口气,说:“是啊!这丫头能熬到今天,多亏了师父您的费心,只怪这丫头得了这种奇怪的病。哎!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父亲瞟了一眼正在灶前生火烧水的母亲,点燃了含在嘴里的那杆旱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说道:“吃过夜饭后,就把药熬了吧。”
母亲听到这话,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流了满脸。她哽咽着说道:“你说这不是命苦又能是什么?我先前还生过两个丫头,一个叫云儿、一个叫雨儿,云儿在满周岁时出水痘走了,雨儿在三岁时发高烧也走了。”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泪水不断地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她的肩膀不停地抽动着,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痛苦都随着哭声宣泄出来。
母亲今天若不说起,我根本不知道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因为我从未见过她们的身影。
眼前这个患病的女孩,是我唯一见过面的姐姐,名叫水儿,今年七岁,比我大两岁。母亲说,水儿姐姐一生下来就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所以母亲和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软女”。
的确,从我记事起,就从未见水儿姐姐站立过,也没见她迈出过一步。她整日坐在一张矮凳子上,前面放一张大板凳,整个身子就伏在那张大板凳上。几年过去,那张大板凳也被磨得光滑发亮,在灯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姐姐生得极为好看,瓜子般的脸蛋犹如羊脂玉般温润细腻,高挺的鼻梁宛如一座秀丽的山峰,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眼睛四周的睫毛又粗又长,像是两把浓密的小刷子。脸颊上还生就一对深深的酒窝,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烂得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姐姐还会吟唱母亲教给她的儿歌,那歌声轻柔婉转,如同树上清脆悦耳的鸟叫声。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是春天里绽放的花朵,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自从我学会走路以后,父母因要去生产队出工,就把我留在家里陪伴姐姐。我陪姐姐说话、一起看小人书、听姐姐唱歌、陪姐姐玩耍,就这样陪着姐姐一同成长。
父亲陪师爷爷一起喝了一会儿酒,每人喝了一小碗母亲酿制的玉米酒。那酒液金黄透亮,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吃过晚饭,父亲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用手轻轻地扒开每一样草药,并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每一样草药的名字:顺筋草、吊马桩、野葡萄根、鳞甲壳、崩大碗、蚯蚓干、蚂蟥干、箭猪毛、野獐角……突然,父亲一声惊叫:“咦,怎么还有虎骨?”
“师傅,师傅,怎么还有虎骨?师傅,师傅,怎么还有虎骨?”父亲拿着一小块骨头走到师爷爷跟前。此刻,师爷爷正在眯着眼睛,用他那三尺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尽情享受着饭后一袋烟的惬意。那烟杆上镶嵌着的玉石烟嘴,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芒。听到父亲的惊呼,他回过神来,捋了捋山羊胡须,笑着说:“是啊,是这丫头的造化。前天夜里,我们那个村子里来了一只老虎,把一户人家刚买回来的猪崽咬死背走了。根据现场的情况推测,这是一只幼年老虎。昨天早上,我们村的几个年轻猎户便沿着脚印去寻找这只老虎,在一个山洞里用猎枪把老虎打死了。之后我就向猎户讨了一小块脚踝骨,并把骨头锯成两块,每一服药放了一块。这不,我怕耽搁这丫头的病,今天清早就赶过来了。”
听父亲说,师爷爷家住在我们村子后面的大山里,那里常有虎豹出没,老虎进村咬死猪崽的事情时有发生。师爷爷家离我们村子将近三十公里,如果不从清早就开始赶路,傍晚时分还不一定能够赶到呢。
见母亲收拾停当,父亲吩咐道:“孩子他娘,快点用火屎把那个炉灶引着,并把药罐清洗一下,马上把药熬了。”
夜色深沉,小村庄沉浸在一片宁静与祥和之中。月光如银,静静地洒落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个宁静的村庄披上了一层神秘而朦胧的面纱。在村庄的一角,一座土坯房里,灶膛里的火屎还未完全冷却,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火屎的余烬闪烁着暗红色的光,仿佛是大地跳动的心脏。
父亲所说的火屎,是做饭时灶膛里的柴火燃烧后形成的余烬。在尚未完全冷却成灰烬之前,将其钳在密封的瓦埕里,冷却后就成了一种密度较低的木炭。
炉灶也是用“面食泥”(一种白色黏土,可以用来制作瓦、陶瓷;在乡下极度饥饿时,曾有人用它充饥)制成的土炉灶。父亲顿了顿,接着又说道:“至少要熬上两个钟头,到时候半夜也没得睡了。”
“记得要多放水,不要熬干了。另外,炉灶引着了之后要多加一点木炭,光火屎不经烧。”父亲又啰唆地补充道。
再也没有人理会父亲,仿佛他是在独自喃喃自语。母亲一边用衣袖揩着她那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一边引着炉火、洗净药罐。她的动作略显慌乱,衣袖在脸上擦过,留下一道道泪痕和污渍。母亲轻轻地把药放进药罐之后,并用瓢勺从水缸里舀上半瓢水倒在药罐里。
炉火“呼呼”作响,药材在药罐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药罐的盖子“噼里啪啦”地跳跃着。刹那间,如黑雾一般的蒸汽便在狭窄的屋子里弥漫开来,狭窄的土屋里氤氲着呛鼻的药味。
父亲和师爷爷一边悠然地抽着烟,一边聊着那些陈年旧事。父亲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仿佛那些往事在他的心头掀起了层层波澜。师爷爷则眯着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母亲却拿了一张矮凳子坐在火炉旁,静静地凝视着药罐出神。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担忧,那跳动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照出了她满脸的憔悴。
水儿姐姐依然伏在那张大板凳上,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我瞟了姐姐一眼,对母亲说:“娘,姐姐今晚为什么还没有打瞌睡?”
母亲轻声说道:“可能她知道今晚要喝药吧。”
的确,水儿姐姐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都要伏在大板凳上瞌睡一会儿,待母亲忙完之后,才帮她洗脸、洗脚,然后抱她上床睡觉。
水儿虽然是个软女,吃饭倒是很乖巧。只需要母亲把饭菜装好在她那特制的木头碗里,她可以用她那一把特制的木制调羹一口一口地把饭菜舀进嘴里吃饱。
整整熬了两个钟头,从半瓢水熬到只剩半小碗药汤了。
当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药汤倒在她那特制的木头碗里的时候,水儿姐姐突然连哭带喊:“我不要喝药,我不要喝药!”
水儿姐姐每次喝药前都是这般反应。
父亲不冷不热地说道:“就像往常一样,掐着鼻子灌下去。”
母亲端着汤药不停地吹起风来,并不时地用嘴唇接近汤药,试探汤药的温度。她的嘴唇轻轻触碰着汤药,被烫得微微颤抖。
大约吹了五分钟之后,母亲说道:“刚刚好,不烫了,可以喝了。”
母亲轻轻地把水儿姐姐抱起,让她侧卧在自己的腿上。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父亲见状,马上过来掐着姐姐的鼻子,母亲趁机把一小半汤药灌进了姐姐的口中,父亲把手一松,只听“呼噜噜”一阵声响,汤药便一下子通过姐姐的喉咙进到了肚子里。
小半碗汤药就这样分三次给姐姐灌了下去。
见姐姐把药汤喝下去了,一家人这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洗面、洗脚之后,开始安排歇息了。
我家的住房仅有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土坯房,房子用木板隔成两间。进门这一间用作了灶间和吃饭的地方,左边是烧柴火的灶台,放着一个铁锅、两个铸铁打造的汤瓶。那铁锅的锅底被烟火熏得漆黑,两个汤瓶的表面也布满了斑驳的锈迹。铁锅用来炒菜、熬粥、烧水、煮饭,两个汤瓶一个用来煮猪潲、一个用来蒸饭和存水;右边放着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桌子边上摆着几张小板凳。那桌子的漆面已经磨损,露出了木头的纹理。桌子上方紧挨着木板隔墙是一个老式橱柜,放着几副碗筷和几个到地里送饭用的盆子。那橱柜的门有些变形,开关时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推开那扇木门,便是我们一家的卧室,左边一铺床,右边一铺床,木板隔墙后面还有一个老式木头衣柜。那衣柜的柜门雕花已经模糊,铜质的拉手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按照老规矩,父亲、母亲、姐姐和我,四个人睡左边这铺床,我跟父亲睡一头,母亲和姐姐睡一头。右边那铺床是两个哥哥睡的,他们两个都去镇里读高小了,要星期六才回家。
至于师爷爷,当然是跟左邻右舍借宿了。每次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向左邻右舍借宿,在吃晚饭之前,父亲会去跟借宿的人家说好。
山村夏日的清晨,宁静而又神秘。山峦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宛如一位含羞带怯的少女,若隐若现。那雾气轻盈地飘荡着,时而浓密,时而稀薄,仿佛是仙女舞动的裙摆。村子后边山顶上那颗启明星格外明亮,仿佛是村庄忠诚的守护者。在山峦的怀抱中,烟岚和山雾交织成一袭薄薄的轻纱,为小小山村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天刚蒙蒙亮,整座村庄便热闹起来。公鸡的打鸣声清脆悦耳,回荡在山间,仿佛是在唤醒沉睡的大地。那打鸣声此起彼伏,有的高昂,有的低沉,交织成一首独特的晨曲。炊烟袅袅升起,给村庄增添了几分生气和温暖。那淡淡的青烟,如同一条柔软的丝带,袅袅上升,消失在晨曦之中。男人挑着水桶走在青石板巷道中,发出悠长的“踢踏”声,那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仿佛是一首美妙的音乐。水桶中的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溅出一些水滴,在石板上留下点点痕迹。女人在灶台洗涤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小孩尿尿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山村生活交响曲的第一乐章。
今天,父亲、母亲起得比往日要早许多。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了,也许是因为他们怕师爷爷比他们早起了进不了屋,另外是想早一点吃早餐,好让师爷爷早点赶路回去。自然而然,我也跟着起了一次特别早的床。当我听到母亲拿竹漏捞饭到木甄的时候,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因为是夏天,起床根本不用母亲帮我穿衣裳,睡觉的时候穿什么衣服,起床之后还是穿着这身衣服。
捞饭的时候,母亲会留一些饭粒在锅里,和着半锅米汤一起再熬上一阵子,便成了香喷喷的白米粥了。我家一年难得吃上几回白米粥,何况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平常吃的都是杂粮粥,比如红薯粥、红薯干粥、红薯叶粥、玉米粥、马铃薯粥、豆角粥、甜菜粥、青菜粥等等。
今天特殊,因为家里来了客人,而且来的是我师爷爷,还是来为我姐姐治病的,正如父亲常说的“主人搭帮客”。当我端起那碗母亲为我舀好的白米粥时,突然想到了水儿姐姐还没有起来呢。我即刻把碗放在桌子上,对母亲说:“我去叫姐姐起床。”母亲微笑着说:“你去吧,叫醒了告诉娘,好把她抱下来。”接着又说:“还是满崽疼他姐。”
走进里屋,正想到她床前吵醒她,却看到她站在床边向着我笑。我一下子惊呆了,迫不及待地喊道:“师爷爷,爹,娘,你们快来看呀,姐姐站起来了。”师爷爷、父亲、母亲,急忙走了进来,眼前一亮,几乎是异口同声:“这丫头有救了!”母亲号啕大哭。父亲呵斥母亲:“这是好事,是祖宗积德,有什么哭的?”母亲回答:“我是高兴,忍不住。”父亲接着说:“还是我师傅的药好,是我师傅救了这丫头。”师爷爷点点头:“是你们的祖宗积德,也是这丫头的造化。”父亲说:“我相信,再服一剂师父的药草就可以痊愈。”
“当然。好了,我马上回去,再配一剂药草,后天再过来。”师爷爷一边喝粥一边说。师爷爷走后,父母急急忙忙赶着去田里出工。父母出门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姐姐,姐姐刚刚站起来,不要带着她到处走,一定要待在家里。
父母亲出工之后,水儿姐姐用细如蚊吟的声音对我说:“我想到外面去走走。”
“姐姐,你可以走吗?那我们去村子前面柿子树下乘凉吧。”
“可以,好吧。” 水儿姐姐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水儿姐姐轻手轻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轻盈。她那纤细的双腿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失去支撑的力量。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和紧张,仿佛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她小心翼翼地走着,似乎生怕惊扰了这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她的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水儿姐姐的脸上。那金色的光斑跳跃着,如同调皮的小精灵。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像是对这个新奇世界充满了向往。微风轻轻拂过,吹起了她的头发,也吹起了她心中的希望。她周围的环境安静而美好,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歌唱,那歌声清脆悦耳,仿佛在为姐姐的新生而欢呼。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芬芳,那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人陶醉。
于是,我拉着姐姐的手,慢慢跨过二十厘米高的石头门槛,一步一步地走向柿子树下。由于姐姐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走路,而且还有我拉着她的手,走起路来还是兢兢战战。虽然我家到柿子树下仅仅隔了两栋房子,但是三十米左右的路程,却走了将近十分钟时间。
村子前方,有一条清澈得如同水晶般透明的小溪潺潺流淌。在小溪之畔,屹立着一棵古老得仿佛见证了岁月沧桑变迁的柿子树。那树干粗壮得好似我们打禾用的“桶王”,即那种特大的木桶,其粗度令人惊叹,足有几十米之高,笔直地伸向白云缭绕的蓝天,仿佛要刺破苍穹。繁茂的树枝向四周伸展,形成一片广阔的绿荫,遮天蔽日达数十米之遥。微风轻柔地拂过,送来的是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仿佛能驱散夏日里所有的燥热。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巨大的树干边上,竟有一个洞口,大到足以容纳十岁以下的小孩自由地进出。当钻进这个树洞时,里面的空间豁然开朗,犹如一间小巧而温馨的房子。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常常在这里玩“地道战”“猫抓老鼠”等充满欢乐的游戏。
抬头仰望,在柿子树茂密的枝叶之间,缀满了一颗颗墨绿色的果子。那是尚未成熟的柿子。再过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那个叫“猴子”大男孩,便会爬上树去,摘下一些青涩的柿子。然后取出里面的嫩籽,在清澈的水里仔细地漂洗一番后,赏给我们这些小男孩一同分享。那些青柿子里面的一粒粒晶莹透明的白色嫩籽,呈扁扁的椭圆形,大小恰似蚕豆。放入口中,滑溜溜的,轻轻咬上一口,“嘎嘣”脆响。
柿子树的下方,许多树根毫无规律地裸露在地面上,自然而然地排列着。在树根的空隙之间,不规则地摆放着一些如同磨盘般大小的石头。这些树根和石头,在岁月的长河中历经风雨的洗礼和时光的打磨,变得油光发亮。树根与石头相互交错,宛如一件古老而珍贵的艺术品,散发着沧桑之感。
虽说此时正值乘凉的最佳时节,然而在上午时分,前来此处乘凉的人却寥寥无几。只因为此刻大人们都在田里劳动,留在家里的多是老人和小孩。老人们在家中一边照看着小孩,一边做家务事。这里最为热闹的时刻,当属中午和晚上。
坐在树根之上向前眺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面积约五十亩左右的稻田。当下正好是早稻扬花的时节,一株株稻穗从稻秆中间挤了出来,一粒粒刚刚成形的稻谷咧开了小嘴,绽放出点点白花。微风轻拂,散发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稻香。
在稻田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山丘。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树和低矮的灌木。在宁静的清晨或者傍晚时分,偶尔能够听到从山上传来的声声清脆鸟鸣。
姐姐第一次坐在屋外,内心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但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总是指着看到的东西不停地问这问那,问得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什么?”姐姐用她那干瘦而修长的手指指着天空中的云朵问道。
“那是云,白色的叫白云,黑色的叫乌云。”我有些似懂非懂地回答着。
姐姐笑了笑,马上轻轻地哼起了儿歌:“白云朵朵天上飘,飘到河边不见了,悄悄落到河面上,好像白鹅来洗澡。”
“乌云娃娃,碰在一起就打架。轰隆隆,哗啦啦,打得眼泪落哗哗。”
“那是什么?”姐姐又指着屋子对面那座小山丘问道。
“山。”我不经意地回答道。姐姐又笑着哼起了儿歌:“山上一棵树, 有只小鹧鸪。飞到东,咕咕咕, 飞到西,咕咕咕, 叫来小树无数株, 排着队伍上山住。”
“山上是不是有很多小鸟和小树?”姐姐好奇地问道。
“好像是吧。等姐姐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去看小树排队,听小鸟唱歌。”其实,我从来没有到过对面那个小山丘里,只是偶尔从父母亲的谈话中知晓那里有很多小树和小鸟。
姐姐高兴地笑出了声。是啊,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快点好起来,能够走到村子对面那座小山丘上,去看看小树排队,听听小鸟唱歌。
倘若姐姐不是天生的“软女”,不是我陪着姐姐待在家里玩耍,而是姐姐带着我到处行走,那么对面那座小小的山丘,她不知已经去过了多少次,甚至还会带着我一起去玩呢。
突然,从门前的田野里飞来了一只红色的蜻蜓,稳稳地停在了我们面前。
为了让姐姐开心,我毫不犹豫地说道:“姐姐,那是红蜻蜓,我把它抓来给你玩。”
姐姐的脸上瞬间显露出一丝恼怒的神情,紧接着马上制止我,说道:“不要抓。娘曾经说过,蜻蜓是我们的好朋友。”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唱起了一首儿歌:“头上两只大眼睛,身体细长轻又轻,张着翅膀空中飞,专捉害虫有本领。”
在不知不觉当中,我和姐姐共同度过了一个愉悦欢快的上午。一直等到父母从田间劳作收工回来的时候,我和姐姐依然还坐在那树根之上。
这是姐姐有生以来最为快乐的一个上午。
母亲看到此情此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赶忙抱起姐姐,拉起我,说道:“丫头,满崽,咱们回去做饭啦。”
夏日的天气就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吃完饭的时候,一阵狂风猛地席卷而来,卷起了漫天的乌云,天空突然之间就暗了下来,紧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本以为吃过中饭后,雨很快就会停歇;然而天不遂人愿,当父亲正准备出工的时候,雨却越下越大。尽管天空中大雨倾盆,尽管姐姐的病情刚刚有所好转,需要有人悉心照料,但是父母咬了咬牙,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匆匆忙忙地向门外走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原野那如幕的雨帘之中。
雨一直在不停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屋檐的水滴不停地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滴答作响,那声音就如同老式挂钟上的秒针行走的声音,缓缓地消耗着这令人郁闷的时间;又如同古筝发出的乐音,恰是那缠缠绵绵的催眠曲,使人昏昏欲睡;而地面溅起的那一朵朵水花,晶莹剔透,宛如一朵朵圣洁美丽的水莲花。
父母出去之后,姐姐突然对我说:“我想睡一会儿。”说完,便像往常一样,坐上她那一张专用的矮凳子,双手平行地放在大板凳上,把头和脸伏在手臂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姐姐睡觉之后,我就只能一个人玩耍了。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放晴。夕阳西下,给大地涂抹上了一层如血般的色彩,给村庄也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此刻的村庄出奇地安静。虽然村子里的大人都出工去了,但是今天村里所有的小孩子都显得格外乖巧,漫长的下午,根本没有听到一个小孩的哭闹声;不仅如此,就连鸡鸭鹅、猪狗猫也都停止了喧闹。
夕阳的美丽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此刻我只想叫醒姐姐一起去欣赏夕阳。
“姐姐,姐姐。快点醒来,我们一起去看夕阳。”我对着正在酣睡的姐姐大声呼喊着。
连续喊了好几次,都不见姐姐醒来。我推了姐姐一把,她依然软绵绵地伏在板凳上。
咦!姐姐今天怎么如此贪睡,是不是上午玩耍累坏了,需要多休息一会儿。是呀,姐姐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屋子外边玩了整整一个上午,肯定是特别累,那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等母亲回来做好晚饭,吃饭的时候再叫醒她。
父母回来之后,看到姐姐伏在大板凳上睡着了,母亲用手探了探姐姐的鼻孔,又摸了摸姐姐的小手,母亲的脸色马上变得黯淡下来,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跟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默默地开始做起了晚饭。
吃饭的时候,没有叫醒姐姐。我问母亲:“娘,为什么不叫姐姐吃饭?”
母亲轻声说道:“姐姐今天累了,今天就不吃晚饭了。”
刚吃完晚饭,我就感觉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开始不停地打瞌睡。平常都是要等母亲为我洗澡后才上床睡觉,谁料母亲却一反常态地说:“今天你不用洗澡,直接上床睡吧。”母亲抱着我放在铺着草席的床上之后,用蒲扇扇了几下蚊子,顺手放下了蚊帐。迷迷糊糊中,我仿佛听到了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午夜时分,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声“吱吱扭扭”的开门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二天清早起来,没有看到姐姐,我急忙盘问母亲:“娘,姐姐呢?”
母亲回答我:“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接着又问:“姐姐去了哪里?”
母亲说:“去了天上。”
我知道,姐姐已经离开了我们。于是我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我要姐姐!我要姐姐!……”一直哭到声音嘶哑,直到晕倒过去,之后我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
后来才知晓,那天半夜,父亲趁着黑夜的寂静,趁着我在睡梦中,用衣裳把水儿包裹得严严实实,放在了一个垫满稻草的粪箕里,扛到了粪箕垅(地名,一个专门埋葬小孩的地方),用锄头挖了一个坑把她埋了。
病愈之后,在每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前那块大石头上,遥望天上的星星。其中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总是对着我眨着迷人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姐姐在看我。
刊载2024年《三角洲》第二十九期
创作手记
艰难时刻,切莫忘记抬头仰望星空
我长期生活于农村,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地处偏远的山村,由于医疗条件的滞后,再加上经济条件的困窘,为小孩医治疾病,大多采用所谓的“偏方”。那时,小孩子因此夭折的情形屡见不鲜,目睹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基本上每个村子都存在一个类似“簸箕垅”这般专门埋小孩的地方。
在创作《星星的眼睛》这篇短篇小说时,我的初衷在于借由一个乡村家庭的故事,深度探讨亲情、生命、希望以及宿命这些永恒的主题。这个故事发生于一个僻远的山村,叙说了一家人在面对女儿水儿患病苦痛以及最终离世时的悲欢离合。
小说开篇,我勾勒出了一个静谧的乡村夜晚,借助环境描写,为读者营造出一个平和且温馨的背景。然而,在这看似平和的背景之下,却隐匿着一个家庭深深的忧思——水儿的病痛。我透过家庭成员间的交互,尤其是父母对于水儿的关怀与照料,充分展现出了亲情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迹,却能够在艰难时刻给予人最为强大的支撑与抚慰。
水儿的形象是小说的核心。她虽身患重疾,但始终怀揣着对生活的热忱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在她的身上,我力图展现生命的脆弱与坚强。水儿的脆弱,不单体现于她的身体,更体现在她对未知命运的惧怕。然而,在家人的关爱与支持下,她展露出了令人惊叹的坚强,这种坚强是对生命的执着坚守以及对家人的恋恋不舍。
在小说里,我设定了师爷爷这一角色,他不仅是父亲的师父,更是水儿的希望所依。师爷爷为水儿调配的药方,虽说未能将她治愈,却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线希望。然而,水儿的最终离去,又让这希望化作了泡影,使人不得不直面宿命的无奈。这种希望与宿命的相互交织,乃是人生旅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这篇小说意欲传达的深层意旨。
在创作进程中,我尤为注重环境描写与人物情感的融合。山村的自然环境,不单是故事的背景,更是对人物情绪和行为产生重大影响的关键因素。譬如,清晨的雾气、夜晚的星光、雨后的清新,皆成为了人物情感变化的催化因子。我期望通过此种融合,让读者能够更为真切地体悟到人物的内心世界。
虽说《星星的眼睛》是一个悲剧故事,但我并不期望它仅仅给读者带来悲伤。在水儿离世之后,我通过弟弟对姐姐的思念,以及他将姐姐比作天上星星的想象,传递出了一种超越生死的温情。这种温情是对生命的一种肯定,也是对亲情的一种颂赞。
在这篇小说中,我运用了多种多样的创作手法,涵盖了详尽的场景描写、人物心理的细腻雕琢,以及富有韵律感的叙事架构。我期望通过这些手法,增强故事的感染力,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
《星星的眼睛》是我对乡村生活的一种怀恋,也是对生命中难以规避的苦难的一种思考。我期望这篇小说能够触动读者的心灵,引发人们对于生命、爱和希望的深刻思索。每个人的生活皆充满了不确定性,可正是这些不确定性,构筑起了我们多姿多彩的人生。借由这个故事,我渴望能够传递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即便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也切莫忘记抬头仰望星空,寻觅那颗专属于自己的星星。
刊载2024年《三角洲》三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