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煮了满满的一碗面,外加两个荷包蛋和一碟辣椒炒肉,八十五岁的父亲吃得连汤也不剩一滴,他嘴巴一抹,打了个饱嗝。
这碗是祖传的银饭碗,老毛和两个哥哥,小时用它吃过饭。父亲小时也拿它吃过饭,爷爷也该拿它吃过饭。父亲从八十岁开始,眼睛不好使,不知摔破了多少只瓷碗,作为祖传宝贝的银饭碗派上用场,不管里边装了什么饭菜,就像盛了香饽饽,让老头子吃得津津有味。
老毛洗涮,将银饭碗抹干,放在桌上,它已失去本来的银色,不经意间,冒出一道光。这碗虽被岁月弄得伤痕累累,但怎么也遮掩不了内在的价值,他不敢想象如何用金钱去衡量。
咚咚琅琅,手机响了,一接听,老毛就听见李香带火药味的声音,死胖子,还不滚回来?
老毛一哆嗦,深吸了一口冷气,才定住神,细声细语说,老头的脚还没洗呢。
手机里顿时河东狮吼,你别死回来,与老头子一起过!
老毛正要说与老婆大人过,那边掐断了电话,只听见嗡嗡响。他垂下手机,心里鼓胀鼓胀的,像塞满了怨气,不禁瞪了父亲一眼,倔老头,偏不住我家,弄得我两头跑!
父亲像一尊木头菩萨坐在老式沙发上,两粒灰白的眼珠一动不动,脸面贴着几块褐色斑印,额头上爬满了蚯蚓似的纹路,这张老脸依稀能看见老顽固的面容。其实,也怪不得父亲不肯住自己家,李香摆着一张苦瓜脸,谁见了也不好受。
父亲看了两集抗战连续剧,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露出黑洞般的口,牙掉得差不多了,没遮没拦的。这样子极像过逝的爷爷,当年爷爷得了老年痴呆,有一天走丢了,父亲在湖边找到他,没有交通车,父亲是背着他回家的。
老毛忙起身拿脸盆,打开热水器接水,取了毛巾,端放在父亲脚边。帮父亲洗脚是父亲传给老毛的,爷爷得老年痴呆后的三年,就是父亲帮老人家洗脚洗澡。
老毛蹲下,帮父亲洗脸,父亲撇开他,咳了一声,说,脸,我洗。父亲躬身,边咳边喘,水弄得哗啦作响,不时溅到盆外。等父亲抹完两粒白眼珠,老毛清了毛巾,倒掉浓稠的水,再拿脚盆倒热水。老毛揉擦父亲的脚底,脚趾缝一个个搓捏,给脚背按摩,一只手撩水,一只手洗脚杆,动作早已程序化,父亲给爷爷洗脚也是这么洗的。
父亲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无厘头冒出一句,那个姑娘的按摩器真好。老毛猜,老头只怕又喝了药店美女推销员的迷魂汤,故意说,您说我按摩按得好吧?我去学足疗,下次让您更舒服。父亲却闭上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天气还不算冷,无需焐暖被子,老毛扶父亲上了床,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坐在睡房外等他入睡,听到左翻右翻声,直想笑,要他正儿八经睡,睡不着,一坐着就“钓鱼”。人老了就这样,不该笑老人,自己今后也有这么一天。那时,儿子会帮自己洗脚吗?他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猜想,儿子也许会。
约等了半个小时,睡房里的翻转声被鼾声所替代。这时,晚上十点已过,老毛刚爬上自己的电动小毛驴,就听见手机嘀咕一声,是上海的儿子来的微信:今天是老妈的生日,您咋还不回家?老毛一颤,倒吸一口凉气,把她生日忘得八百里外了,天啦,你看我这记性……
老毛匆匆回家,抖着钥匙开门,门被反锁了,站在门外,喊亲爱的老婆开门没回响,打手机没接听。上次,也是不肯开门,发了五二零红包,门开了。女人嘛,得惯着宠着,他赶紧发红包,五二零一溜烟跑去。可是,她没收红包,门不透一丝儿缝。
一道冷风爬上三楼,直往衣领里钻,老毛瑟瑟抖了一下,头不由自主扭向楼道窗口,院里稀稀疏疏亮着几盏灯,加深了夜的寂寥。
你肯定又在怨我不该一人照顾父亲,你啊,咋整不明白?五六年前,你父亲得了脑梗,卧床不能自理,不就是我来照顾?你哥哥在外上班,我毫无怨言照顾老人家到去世,想过要你哥来照顾吗?我大哥大嫂二十年前下岗,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去了广州儿子那。二哥二嫂在市场卖菜,整天忙得团团转,别说照顾父亲,只说照看先天性心脏病儿子够呛。我俩吃的是公家饭,儿子读了研,在上海的一家银行上班,论条件,该我照顾。再说,父亲只认我,两个哥哥好像不是他的亲儿子,每天早晨六点半,一睁开眼,就要见到我,要不,会通娘骂老子。爷爷在世时,也只叫得出父亲的名字,只认他这个儿子,只吃父亲包的饺子,下的面条,煎的荷包蛋。你啊,猪脑子,在照顾父亲的问题上,我容不得你耍性子!
老毛越想越气,挥起拳头捶防盗门。砰砰声回旋楼道间,像夜神鬼在狂叫。门还是坚定地不露出一丝儿缝,他已将力气运用脚跟,准备来个旋风踢,脚却停在半空,想着,何必与一万多的防盗门过意不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干脆去父亲那边过夜。
老毛趴在抢救室的门上,看不见里边的人影,也听不见声音,冰冷的门扳着面孔,好像要把自己和李香隔成两个世界。
李香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毛急得眼眶像决了坝的水塘,滚出一大串泪水,身子顺着门滑下,头顶着门,双膝跪地。李香的表妹在一旁涰泣,哭泣声像根根针扎在心尖上。
李香过马路时,被摩托撞了一丈多远,头摔破了,血乎乎的,送到医院时,已昏迷不醒。
寂冷的走廊,响起手机咚琅声,是二哥来电话,老毛掐了。二哥就来微信,说父亲不肯吃他弄的饭,把银饭碗摔在地上,饭菜泼得满地是。二哥,你哪里这么浑?现在李香生死未知!一会儿,二哥又来电话,老毛直接关机。
从上午十点起,老毛没离开过抢救室门半步,背后吹着冷飕飕的风,仿佛有无数支冷箭射来。他想起李香的种种好,不打牌败家,不唱歌鬼搞,不狂买剁手,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唯一做得不够的是在照顾父亲上没与他同频共振。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抢救室终于开了门。一个男医生说,你老婆啊,命大。老毛不相信他似的,眼睛发直地站着。一个女医生说,她脱离了危险,等下,我们会送她到病房。
老毛算听明白了,悬着的心落下,向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晚饭时,二哥来电话。老毛再次被激怒,要不是自己的亲哥,会骂娘,一个大男人照顾不了父亲!二哥开口说的不是父亲,而是问李香的情况,得知她没了危险,他才说起父亲,父,父亲不,不见了……
老毛的心又悬起,嘱咐表妹守着李香,拔腿往父亲那边跑。
一到父亲家里,只见房门紧闭,夜幕低垂,裹得老毛要窒息似的。父亲眼花,夜里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要是走丢了,那该咋办?爷爷走失时,父亲那个急样,闪现在眼前。
老毛蓦地想起,来的路上有家药店开业,那儿满是音乐声、叫喊声。父亲最爱逛药店,寻找防止衰老的特效药,莫不是到了那里?
老毛摆动胖东瓜似的身子,小跑着去药店,半途,与父亲差点擦肩而过,他正往家里的反方向去,悠哉游哉,晃荡一个装有十来个鸡蛋的网袋。老毛一把抓住他胳膊,拉着往家里走。他脸上荡漾起菊花瓣,递来网袋,口不关风地说,晚长(上)煎荷包蛋吃。要不是老头一脸孩子般的笑,老毛定会把鸡蛋摔下,踩上几脚。
老毛给二哥打电话,说找到了父亲,要他快回。不料,他说,我得回家照顾心脏病儿子,父亲交给你了,有空再去医院看李香。老毛惊住,心脏病的侄子去年动了一次手术,明年动第二次手术,就可恢复。
老毛感到鸡蛋有千斤重,它们要破网而出,砸向地面。
沉重的天幕逼近地面,像硕大的黑口袋,一步步收紧口子,只留下方圆不到一里的进出孔。黑幕尚有一息出气口,老毛不知自己的出气口在哪里。
给父亲暖好被后,老毛才匆匆赶往医院。表妹陪了一天,该回家了。李香头缠白纱布,脸也裹住,只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老毛又怜又急,李香啊,一切会好的,我两头跑,立得住,你不是常说我壮得像牛么?
李香哼唧起来。老毛抓住她的手,想传递战胜疼痛的力量。她却把手缩回,把头歪向一边,独自哼唧。老毛喊医生,医生说麻药已过,有点疼痛。老毛宽慰她,别怕,医生说,是麻药过了,才有点痛。他不说不打紧,一说她叫得更厉害了,哼哼唧唧的拖音在病房里打着圈儿。他想再次抓住她的手,又怕她缩回,只好紧四周的被角,紧完了,搓着手,来回走动。
哼唷,哼唷……医生……他听着含糊的呻吟声,只好喊来医生,给她打了镇定针后,病房才安静。
老毛眼皮直打架,头一低,伏在病床边睡了。
每天凌晨五点半,手机准点响,老毛“闻鸡起舞”,往父亲那边跑。这天,手机按点呼叫,老毛惊得跳起,睁开惺忪的眼睛,一团雪白跳入眼中,是床单的白色,原来这是医院,赶紧按了闹钟。李香一动不动,应该没被闹醒。
老毛一脚高一脚低,像醉汉走出医院,上了电动摩托,身子还在晃荡,车子也在晃荡,一长溜的梧桐树光着膀子,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几片叶子飞过头顶。
侍候父亲吃完早餐,老毛随即往医院赶。一进病房,见李香眼泪汪汪。咋啦?老毛捧着老婆的手,问是不是还痛。她抽出捧着的手,两粒豆大的泪珠冒出眼眶。
一幢徽派别墅依山傍水,清荡荡的水,一波一波地簇拥而来,噬咬着别墅下的水泥墩。老毛的同事老李按门铃,足响了两分钟,一个披着蓝昵子大衣的白胡子老头出现,横着眼说,没预约就来,你记住,下次不开门。
老李歉意地说,下次来一定先打您电话。
老毛想,还表叔,屁表叔,只怕是隔了三代四代的。
屋里塞满坛坛罐罐,老毛像走进博物馆。老李悄悄告诉他,表叔楼上的东西可值钱。老毛不关心白胡子家的东西值几何,只关心捧在手里的银饭碗值多少。
白胡子坐在金丝楠木椅上,微微颌首,两个细长的手指勾了勾,示意把家伙拿来。老毛毕恭毕敬递上银饭碗。白胡子把碗贴在眼前,像发现什么宝贝,眼珠子睁得圆圆的,一撮白胡子在碗里扫来扫去。
老毛暗喜,碗肯定很贵重,要不,他也不会这么看。
白胡子又拿起放大镜,眼睛睁得像灯笼,对着碗口细细看,再看碗内,接着看侧面,最后看碗底。整个屋里静得好像只有看的声音,老毛屏住呼吸,等待他的鉴定结果。白胡子长嘘一口气,眯起眼说,我以为是清末皇宫的碗,只不过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民间的货,顶多值三四千。
老毛心头一沉,像挨了白胡子当头一棒,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李嬉笑道,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是不值钱的货。
白胡子站起,摊开双手送客。
老毛心里乱糟糟的,这么回去,李香肯定要骂他个半死,就是她逼着自己卖碗的。他慢腾腾包裹银饭碗,眼睛突然放亮说,请您帮我出一个证明,说碗值三百万。老毛一说完就后悔,对刚才说的话吓了一跳,可是,不这样又该怎样呢?两个哥哥不是省油的灯,是他们逼着自己。
白胡子几乎跳起,不可能,不可能!你小子想骗人?
对,我是想、想骗、骗人。老毛年过半百,没做过骗子,心虚得结巴起来。一旁的老李也不解,抓起老毛的胳膊,拖着要离开。老毛一把推开他,打开手机,从相册里找到两个月前单位户外活动的照片,您看,我那时多胖,现在多瘦。
老李呵呵笑,这是真的,过去他胖得像一头猪。
你胖与瘦,跟我有屁关系,你们走吧,我忙着呢。白胡子推着老毛出门。
老毛不肯出门,洒了一把眼泪和鼻涕。白胡子好像怕脏物洒到身上,远远地站着,不再推他出门。
老毛便带着哭腔,把所有的委屈说给白胡子和老李听。
二十多天前,老婆出了车祸,人差点没了,十多天前,父亲中风进了医院。
父亲进医院后,老毛站在他的病床前,给大哥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没接。大哥怕是没听见,老毛又回拨,还是没接。难道他真没听见?平常彼此少联系,一联系就是麻烦,说不定他故意不接。
父亲凸出两粒眼珠,鼻子哼哧哼哧,老毛给父亲拍视频,发微信给大哥和二哥,说父亲恐怕不行了。二哥很快回复,说来不了,心脏病儿子在区医院,病情不稳定。大哥仍没反应,眼前的吊瓶倒有反应,不时翻着白泡。老毛看着白泡一个个化为乌有,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啥滋味,平常一人照顾父亲,没怎么惊动两个哥哥,他们习惯了,习惯了就想当然了,就认为弟弟照顾父亲应该。
一股刺鼻的臭味弥漫房间,同一病房的老头,皱着眉头嚷,好臭!
老毛掀开被子,父亲把屎尿屙到了床上。那老头捂住鼻子,连连发出怪叫声。老毛忙不迭给父亲换被子,抹洗身子。
老毛再次拨打大哥手机,总算通了,传来叹息声,唉——你大嫂住在医院,高烧40度,一直没退,父亲只好辛苦你了。老毛像被大哥掐了脖子,话堵得说不出来。大哥又说桂英一有好转就回来,然后挂了机。
父亲张大嘴,好像有话说。老毛将耳贴近他,听到了水、水……赶紧拿塑料杯倒开水,兑了凉开水,插了吸管,送到父亲嘴边。
手机响了,一接听,李香就骂,你死到了哪里?快一点了,我没吃饭。他抖着杯子,一滴水泼到床上。
父亲住在医院三楼,李香住在八楼。老毛扶住父亲的头,让他吸了几口水,匆匆往一楼食堂买午饭。
下午,老毛在单位开会,开到一半,李香发微信说肚子痛。给父亲请的护工也来电话,要交钱检查。老毛只好请假,往医院跑。半途,交警来电话,要他去一趟。李香的事故认定有争议,保险公司要等认定书后,才能理赔。老毛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五瓣,一瓣照顾父亲,一瓣照顾李香,一瓣忙上班,一瓣跑交警,一瓣跑保险。他得按轻重缓急,先去交警。在交警大队,刚坐下,护工来电话说父亲病情恶化,嘴角满是涎水,样子挺吓人。老毛丢下交警往医院奔。路上堵车,一向沉稳的他,爆起粗口骂娘。到医院时,父亲已送到ICU病房,护工埋怨道,没见过你这么做儿子的!
老毛欲哭,无泪。
窗外,一棵高大的樟树入眼,父亲就像这棵树,上面有三朵枝干,像极了三兄弟,一朵是大哥,一朵是二哥,他们长得自由自在,青枝绿叶,属自己的这朵挨着路边,被砍了一刀,上面还有一颗铁钉。
老毛憋一着气,给二哥打电话,父亲情况很糟,你得赶来。
二哥沉默了下,低沉地说,儿子仍在区医院,没脱离危险。
老毛吼道,让二嫂照顾!
二哥才答应第二天来市医院。
老毛又拨打大哥手机,彩铃响了一阵,没接听。他又拨打,仍没接听。再次回拨,彩铃依然声声,听起来怪异极了。他隔几分钟打一次大哥手机,一口气拨了二十一个电话,他咬着牙,拨打第二十二个电话,那边终于传来两声咳嗽,大哥说手机一直静音,他也住进医院,高烧,打摆子。老毛歇斯底里嚎叫,你和二哥都不管父亲,我也不管!
大哥忙说,我烧一退,就回来。
第二天一早,二哥说来不了,儿子的病情很严重,好在大哥打电话说明天回。老毛怕大哥说回只挂在嘴上,要他把订好的票发来。大哥支吾。你不打票,难道飞来?大哥说,好吧。直到他把订好的车票信息发来,老毛才放心。
傍晚,大哥微信说,回不了,孙子不知得了啥病,昏迷不醒。老毛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手机摔得粉碎。
他俩不管父亲,我也不想管,可哪狠得下心?我整天跑医院,跑交警,跑单位,跑保险,晚上做梦都在跑。有次给父亲换尿不湿,我低血糖发作,晕倒在父亲身上,要不是护士及时赶来,父亲会被压死。我老婆虽没了危险,但她的脸毁了,整天戴着口罩,呆在医院不肯出院,要整好容后才出院,她脾气越来越坏,见我一次骂一次,骂我熊包,一个人照顾父亲,活该瘦。我原本想把银饭碗卖了,给父亲请护工,结果这碗……
老毛抹着眼泪和鼻涕,一抹又来了,干瘦的脸面湿滑滑的。
老李被说得眼睛通红的,感叹说,老毛啊,不知你这么难,你累死累活,暴瘦得不像你老毛了。
白胡子满脸凝重,长叹一声,说,出假证明,是犯法,是砸饭碗,你们还是走吧。
老毛瘫在木椅上不动,老李拉扯他,他还是僵着。走吧,走吧,你莫为难表叔。
你要是不出证明,今天,我就不走。
老李赶紧再次拉老毛,祖宗,走吧。
老毛好像钉在木椅上,没半点动弹。不管老李怎么来拉,他横竖不动。白胡子就拿起手机,说要拨报警电话。
老毛扑来,嘭的跪到白胡子跟前,泪水像开了闸样倾泄。
白胡子摇头,又点头,发出声声叹息,无奈地说,证明我出,但不能作为市场交易的依据,你还得写保证书。
老毛按要求写了保证书,手机拍照留存。鉴定证明也打印出来:此碗为清初皇宫用碗,建议价三百万。白胡子凤舞龙飞地签了名,盖了私章。
老毛拿着鉴定证明,往律师事务所找大学同学。
老毛恍恍惚惚进了医院大门,猛地看见大哥在前边一闪,连忙追上去,喊大哥。一位高个男站住,瞟了一眼过来,谁是你大哥?老毛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别人的大哥。大哥咋会回呢?要是真回了,我就把假证明和遗嘱给撕了。
老毛一蹩进病房,李香就问,卖碗的钱呢?她眼睁得圆溜溜的,像两粒麦李子,即使戴了口罩,也能看出糟糕的脾气。他掏出两张纸,往她手里一塞。她一展开,惊叫,我的娘老子耶,值这么多?快卖掉,儿子在上海买房的首付不用愁啦。她兴奋得摇来摆去,病床吱呀作响。瞧她那副得意相,老毛给她浇了一盆冷水,这是假的。
她不相信似的,盯着两张纸左看右看,说,白纸黑字,签了名,盖了章,假的?
老毛便说出如何弄鉴定证明和遗嘱的过程。
她听得扑嗤扑嗤笑,蓝口罩包不住满脸的笑容,指着老毛说,你猪脑子,早该如此。
老毛五味杂陈,假证明和遗嘱像两包伪装糖果的毒药,要让两个哥哥去吃,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哆哆嗦嗦说,可是,可是……
李香挥着两张纸说,可是个屁,这么多年,你照顾爸爸,做得够好了,快点告诉老大老二,说这碗值三百万,你不说我来说。
老毛惶然,身上好像形成两股力量,一左一右拉扯,左的说,你这样糊弄两个哥哥,会遭报应;右的说,哥哥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了十五。他仿佛听见激烈的争吵声,头脑一片混沌,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李香就从病床上滚下,拿了老毛手机,她知道开机密码,将银饭碗的鉴定证明和遗嘱拍照发到毛氏家族群。
群里很快有了反应,手机不断嘀咕响,老毛反应过来时,发到群里的照片撤不回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的微信图标,在群里跳闪,连几个侄辈,也出来了。群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大哥说孙子好了,二哥说儿子的病稳定了,大家都说要好好照顾父亲(爷爷),可老毛一点也高兴不了。李香认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站在老毛跟前,口罩遮不住得意的笑。
大哥二哥来了医院,都说老三辛苦了,现在该轮到他们照顾父亲,遗嘱上说,只有照顾父亲的子女才能对碗有继承权。老毛本来心怀愧疚,想着他们为银饭碗而来,似乎心安了,不论这碗的价值,就凭这么多年自己辛勤付出,他们该照顾父亲。
父亲一张腊黄的脸,散布阴森森的气息,除了鼻孔出气,像木头样摆在床上,老毛忍不住眼泪叭嗒叭嗒掉。父亲与自己最亲近,平常他话不多,吃着自己弄的菜、包的饺子,捧着银饭碗,一脸满足,现在他只能靠吃流食维持生命。老毛把手伸到父亲眼前挥动,他竟没眨一下眼。挥着挥着,老毛又掉下两滴眼泪。
灯光静静落在白被上,涂上一层安宁的底色。大哥揭开被子,给父亲褪出灰色的内裤,将包裹脏物的尿不湿取出。二哥从脸盆的温水里摆了毛巾,拧干,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抹着父亲骨瘦如柴的身子。抹干净后,大哥又将尿不湿贴在内裤裆,给父亲穿上。大哥和二哥配合默契,就像当年老大挖地老二丢菜种样。
两个哥哥对着自己笑,老毛想搭帮他们一下,却插不上手。
同一病房的老头口齿不清说着话,大概意思是父亲的两个儿子太有孝心了,不像他的鬼崽子在报社上班,整天忙得像陀螺。老毛想纠正老头,父亲有三个儿子,话溜到嘴边,收回了,那老头不清醒,眯起眼睛要打瞌睡。
早上七点,老毛给李香买来早餐,手机响了,是上海儿子来电话,以为他要催购房首付,一接通,儿子就劈头问,你咋没去照顾爷爷?
老毛正要说点什么,儿子挂了。他忙打开手机,家族群炸开了锅。大哥的儿子一早转发本市晚报记者采写的文章,主标题《两儿支撑瘫痪老父亲》,副标题《感天动地敬老孝亲模范》,文章是同一病房老头儿子写的,报道配了一张彩照,大哥埋头换尿不湿,额头刻印三条抬头纹;二哥在给父亲头部按摩,眼里闪烁专注的目光;父亲后脑勺上几根稀落的白发,像几根干枯的草。
那记者写稿子时,打过老毛手机,他刚好在单位里忙,说没时间接受采访,不要写他,便挂了电话。
一道晨光映在手机屏上,也映在老毛的脸上,文章里的照片突然模糊起来。
毛德明,刚刚是谁来电话?正在吃包子的李香睁大眼睛。
老毛看着李香,她脸上的几块伤疤很刺眼。他没回答,而是在想,明天整容手术后,她该是另一副嘴脸。
李香又问。
老毛没好气说,你看家族群。
李香打开手机,眼撑得大大的,喷着包子碎片,嚷,凭什么只有他们俩上报?
老毛没理李香,而是颤着手,在微信对话框里写了一行字:大哥二哥,辛苦你们了!
然而,两个哥哥的孝心没驱走病魔,父亲还是走了。
办完丧事后的当天,大哥二哥的意思是找个买家把银饭碗分了。老毛对他们说,趁侄辈们都在家,晚上在我家里开家庭会。
家庭会到得很齐,有心脏病的侄儿也来了。老毛家的客厅特设了一个龛台,上面摆了爷爷和父亲的遗像,在两个遗像间,方方正正摆了那只银饭碗。
老毛给龛台上了三炷香,跪拜了三下,并没有爬起,沙哑着说,我原本想卖掉银饭碗,这是大错特错啊,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祖传的宝贝怎能卖呢?
随后,他拿起手机,把写给白胡子的保证书照片发到家族群。
屋里没有一点声响。
原载于《湘江文艺》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张晓根,男,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红岩》《长江丛刊》《安徽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著有散文小说集《城市蝴蝶》、长篇小说《唯一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