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在村上种下一棵小树。
村上叫哨楼，名字有点孔武样，并不影响它的文脉气象。哨楼村能够拿来说道的历史，要远远超越一个村子的边界。这要归功于那里的乡风乡土，养人，也养文化风尚。前前后后出了好多人物，一身正气的文进士，奋勇御敌的武将军，两袖清风的父母官，心灵手巧的手艺人，有名有姓，一大堆著录在册的榜样。更多的普通人家，默默无闻，种红苕，食红苕，掐红苕花，摆家长里短红苕龙门阵。红苕认定了哨楼村，哨楼村人提得起，又放不下。原来命里注定有个红苕情结。
食红苕，长精神。这是村里老人，口传心授几百年的古训。
老人敢放大话，是有底气的。红苕搁黄土上活命，也没啥讲究，见风就长。长得快了，苕肉松是松了点，但脚下有地啊，地是头等的矿产，无边无垠一大片，原来是风化的石骨子，现在是厚实的黄泥巴。须根藤蔓，竖着扎不动了，耐着性子横扎，以至于哪是须根藤蔓，哪是石骨子和黄泥巴，都分不清了。哨楼村缺水，这样正好，有石骨子和黄泥巴保底，能撑住老天爷几个月不下滴雨。
文友信誓旦旦，以红苕精神为荣。我们都是像红苕一样的草根。黄泥巴肥了红苕，红苕养活了我们。借地上的红苕，点赞地下的黄泥巴。我们以精神的纽带，维系两者的共同命运，其实是自我教育的一套价值说辞。沒有为红苕拼命的一股子劲头，哨楼村人不敢说自己是红苕命。说自己是红苕命，是哨楼村人谦卑，在外村人面前，示弱，藏锋，下矮桩。仔细想来，也是换一个角度，自己给自己鞭策。
今天叫乡村文化自信。
面朝黄土背朝天，撸起袖子加油干。一把汗水一把苕，黄泥巴上见本色。如果连这点气仗，都不敢给自己打，再肥沃的地头，也要取折扣。
哨楼村的石骨子地，贫瘠是贫瘠了点，不影响给红苕输送营养。红苕种了一茬茬，也收了一茬茬。苕，饱了我们的肚子。黄泥巴，弄脏了我们的手。我们为苕鸣不平，又纠结那点泥巴包袱。几个回合的悖论交锋，之后自然有某种偏执的东西，坚韧地绵延下来了。
比如，绵延了一代又一代的红苕精神。
红苕精神，被村里的年轻人，塑到了村头雪白的墙上，当集体意志擦亮，铭示。
文友说，如果自己不是外来人，其实更想学学哨楼种苕人种苕的。
村里老人就笑，苕还用种？随便掐一节藤藤，压块泥巴，都会像模像样活。
村里年轻人，强烈建议文友种树。似乎还推荐了很多流行品种：常青的苏铁，黄叶的银杏；正月开花的海棠，八月闻香的丹桂；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迎风招展的桃李樱、红豆杉……
我理解村里年轻人的直接想法。老人们种红苕，种了多少个一辈子。种出了矜持，也种出了豪放；种出了平和，也种出了脾气；种出了情感，也种出了态度。见红苕说红苕话，不见红苕还是说红苕话，说得我们捧着红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也忍不住动真性情。但天天说红苕话，讲红苕事，审美疲劳是一回事，关键是露怯啊，寂寥啊。露怯之后的寂寥，寂寥之后的不卑不亢。不卑不亢的树，正好能与低调的红苕，构成村里的新景致。
哨楼村，需要树的点缀和陪衬，以及声送千里的流量。
村里的年轻人，抢着要帮忙，地要选肥的，坑尽量挖规矩，土偎好后再弄点毛苔才好看。文友笑道，哪有那么矫情，只要向阳，过风，有块泥巴踩根，高度随意，能与大片小片的红苕混搭，不别扭就行。
文友的树，真的就在路边种上了。有了参差错落的移植，哨楼的村头，兀地起来了可圈可点的荡漾。
那些树，是为村里的人，村里的事，情不自禁荡漾的。
文友在哨楼村种下一棵树，也种下了讲述各种荡漾的可能性。
哨楼村，有很多荡漾可述。文进士的荡漾，武将军的荡漾，父母官的荡漾，手艺人的荡漾，千家万户种苕人的荡漾……
每一个人，就是一棵树，一个荡漾的由头。每一个由头，都会繁荣成参天枝柯，氤氲出广阔绿云。
文友希望自己种下的树，像那些人，那些事一样，深入黄土，扎根哨楼，仿佛荡漾之后，忽然掀起一大片的生长与迎风飞扬……
文友从城里来，是作文章的。过去也写红苕和红苕花，写得唯美精致，只是每每读起来，觉得少了点啥。
到底少了啥呢？红苕啥也没说。生于斯，长于斯。随处可见的石骨子，黄泥巴，红苕藤，红苕花，黄灿灿，美滋滋，三五小片，连成一大片。
树的下面是红苕。红苕的身后是更多的红苕，还有石骨子和黄泥巴。守着一旁铺天的红苕和树，盖地的石骨子和黄泥巴，作文章的城里朋友，很满足，也很笃定。
是石骨子和黄泥巴垫高了红苕和树，还是红苕和树支撑了哨楼的文章高蹈？
再高蹈的文章，也离不开石骨子和黄泥巴老老实实的滋养。哨楼村的石骨子和黄泥巴，拜苍天所赐，适合种红苕栽树，更便利文章的土生土长。
文友在哨楼村种树，也种下土生土长的一派哨楼文风。
作者简介：沈荣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散文专委会副主仼，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眉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眉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等省及以上文学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出版散文随笔《苏东坡的理想国》《倾城的土著》《斑色如陶》《天青色等烟雨》和长篇小说《双鱼座青花》等，获四川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现居四川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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