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慈利县黄花溪的神鹰山,被春天唤醒了。那些野生的杜鹃花,不知在岩缝里等了多久,忽然就全炸开了——从山脚到峰顶,红的泼辣,白的素净,粉的像刚揉开的胭脂,青灰色的石头被染得泛出温柔的边角。露水趴在草叶上打盹,山路被花瓣铺得发软,衣角蹭过花枝时,总有几片花瓣跟着人走,好似春天偷偷别在衣襟上的贴花。
神鹰山的杜鹃专挑石头缝扎根。根须好像磨旧的麻绳,死死绞着岩块的纹路,有些地方岩壁裂出细缝,根须从里头钻出来,探着身子也要开几簇花。马缨杜鹃是最先盛开的,深红花瓣厚实得如风干的柿子皮,太阳一晒,整枝整桠都透亮起来,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暖烘烘的火气,仿佛轻轻一踩,就能溅出火星子。露珠杜鹃却生得柔,粉白的花瓣薄如棉纸,花心聚着几点黄,像是谁用指尖蘸了蜜抹上去。雾浓的时候,花瓣上凝着水珠,风一吹,叮叮咚咚直往落叶堆里掉,打湿了躲在下面的山蚂蚁。
山路狭窄,顺着小溪蜿蜒而上,左边水响,右边花响。走累了坐在石头上歇脚,会看见花影在溪水里漂,红的白的顺流而下,宛若一群贪玩的花雀,追着自己的影子跑。到了神鹰山石跟前,才知道这石头原是蹲在山顶的老神仙——它石形如展翅雄鹰,鹰嘴部位天然凹陷,可供游人驻足俯瞰花海。往下望时,整座山都在开花,花浪从山顶滚到山脚,梯田像撒在花海里的碎米,村落是浮在花海上的几片灰瓦。
人在花海里走,花也在看你。杜鹃枝条低的地方,花能碰到人的额头,高的地方,花就举过头顶,让人仰头看。走得急了,山风会扯住人的衣角,让你等等那些正在落的花——白花瓣落在山道上,红花瓣粘在背包带上,有片粉的刚好掉在水洼里,被蝌蚪当成会漂的小伞。云雾把花裹得半明半暗,似谁家蒸年糕时冒的热气,花在雾里忽隐忽现,恰似雾自身开了花。待到云雾散去,在暖阳的斜照下,花瓣边缘镶起了金边,连石头的影子都成了花的形状。
山腰、山脚随意地立着几栋民居,房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窗台上摆着盛花的粗瓷碗。土家阿婆把新鲜的杜鹃花瓣拌进糯米粉,蒸出来的粑粑带着淡淡的香,咬一口,能看见花瓣的纹路嵌在米里,像印在纸上的花笺。土家阿妹蹲在溪边染布,把杜鹃花泡在木盆里,水渐渐变成浅红,白棉布放进去浸一阵,拿出来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布上的花影就活了,在青石板上跳来跳去。
有年赏花,夜里住在农家乐,木窗棂吱呀作响。月光把成片的杜鹃照成银白色,花瓣落在瓦背上,好似谁在轻轻叩门。清晨推窗,见昨夜还是花苞的,今早全展开了,山溪里漂着隔夜的落花,粉的红的聚成一小片,随水流动,倒像是溪水解开了春天的纽扣。
看杜鹃,最好在四月中下旬。从慈利县城自驾往苗市镇,路边的指示牌会带你找到那条进山的路。车还没到山脚,就远远看见神鹰山披着花衣,红雾绕着山尖转,好似山着了火。上山要穿防滑的鞋,石头上的青苔比花滑,走几步就得低头看看路,却又总被旁边的花勾住眼——这边几簇红的开得正艳,那边几枝白的探过身来,连呼吸里都是花的甜。
山民的竹篓里总装着山货,蕨菜、菌子,还有别在篓沿的几枝杜鹃。遇见了,他们会笑着说:“娃娃总把花瓣夹在书里,说等花开了再拿出来。”原来这些花,早就在人们的日子里生了根——开在阿婆的蒸锅里,阿妹的染布盆里,娃娃的课本里,也开在年年都来的春风里。
离开时捡几片完整的花瓣夹在书本里,等明年翻开,就能看见那年的春天:山风怎样吹乱花影,溪水怎样带走落花,还有那些在花树下走过的人,他们的脚印里,都踩着一整个春天的颜色。
神鹰山在车后渐渐变小,却像一团烧不尽的花火,长在人心里——原来最浓的春色,从来不是花自己开,是看花的人,把花开进了日子里。
作者简介:魏咏柏,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以小小说创作为主,兼写诗歌、散文,在《小说月刊》《黄河文学》《天池小小说》《百花园》《芒种》《金山》等发表小小说500余篇,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