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周围有很多树林,树林多了,自然而然的什么鸟都有。
树和鸟是村子的魂,一阵鸟鸣,村子醒了。
小时候,听我母亲讲,村子以前名叫红旗寨,村子里有四个池塘,村子中心长着四五棵大槐树树,差不多每一棵都是六七人合抱。枝繁叶茂,巍然苍劲,远远看去如同几堆巨大的绿云,将三两村舍隐逸其中。每岁春来,枯寂一冬的树枝像是突然醒了,团团簇簇的小花蕾缀满枝头,接着绿叶发出,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到了秋天,就成了一片嫩黄、一片深红,最终随着冬风飘下,还夹着一串串小果子,落得满地都是,但很快就被老奶奶扫在一起,然后迈着蹒跚的步子一篮篮垫在圈底,沤成肥料施到田里。丰收时节,村子从村头到村尾总是瓜果飘香。吃着那些香甜的红芋、南瓜和玉米,唱起那句流传了多少年的歌词“千年古村红旗寨,鲤鱼姑娘黄鳝爷。” 我总感觉那就是大槐树的施予,常会盈满一脸感激的泪花。
村口的老槐树总在鸡叫头遍时先醒过来,先是斑鸠扑棱棱振翅,接着白头翁扯开嗓子,最后整片林子都跟着打鸣。檐角炊烟还没散尽,挑水的汉子已经踩着露水往井台去了,扁担钩子碰着桶沿,叮铃当啷惊起一蓬麻雀。那四棵古槐原是红旗寨的命根子。树干裂着沟壑,比磨盘还粗的根脉虬结着扎进坡地,硬是把半亩黄土撑成个伞盖。我爷爷说五八年吃大食堂那会儿,老树皮都叫人剜去碾粉,可开春照样抽出新芽,满树槐米白生生地招蜂子。树底下埋着祖宗三代的脚印,娶亲的要绕树三圈,发丧的要折枝引魂,连新过门的媳妇都得在树洞前供把香灰,这规矩比村志还老。
几棵大槐树都长在坡地上,高二三十米。树下路边的低洼处有口老井,另一侧的土岗上是一座古寺,名叫马鸣寺。井台上的青石早磨成了月牙形。那年腊月二十三,我攥着竹筲箕往井台跑,新纳的千层底在冻土上打滑。月亮像泡在井底的铜镜,晃得人眼晕。树影子活过来似的,枝桠簌簌扫着后脖颈。母亲说井神半夜要汲水,得趁星子没落净把糯米淘了。我抖着手往冰水里探,指节冻得通红,却听见树顶“扑棱”一声,惊得筲箕差点翻进井里。于是这里时常人流聚集:老人们喜欢在这儿纳凉聊天,收庄稼的要在这儿稍事歇息,做买卖的会在这儿吆喝几声,刚进门的新娘会在这里驻足,出远门的要到寺里磕头许愿……那些对于神灵的祈愿同时也包含了对大漆树的祈愿,因为在人们的心中,它早已成了护佑一方的神灵。
那些年,村头的树杈总挂着几缕炊烟,将晨曦搅得晃晃悠悠。我常在鸡叫头遍时就醒了,枕边是母亲纳鞋底的麻绳味,窗棂外漏进的月光还浸着霜色。这时节,大槐树的枝影正斜斜地搭在土墙上,像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掌。红旗寨的老井台是村子的命脉,青石砌的井沿早被磨得油亮,苔痕在砖缝里长成墨绿的网。天不亮就有扁担声在巷子里晃荡,木桶碰着井绳的闷响惊起夜栖的鸟。那年月井水金贵,五更天去挑水的多是当家汉子。他们蹲在槐树根上抽旱烟,火星子明灭间,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进水面的脆响。
开春第一场雨浇透黄土地时,马鸣寺的钟声能传三里地。破四旧那年,红卫兵抡着铁锤要砸菩萨,老槐树突然掉下根碗口粗的断枝,正砸在领头的后脖颈。这事后来传成了精,都说树灵护着寺庙呢。如今寺墙塌了大半,可烧头香的仍旧摸黑来,供品就摆在裸露的树根上,香灰积了半指厚。秋分那天的晌午最是热闹,大漆树抖落满身金箔,老婆子们佝着腰扫落叶,笤帚刮过青砖地沙沙响。她们把枯叶填进猪圈,混着豆渣沤肥,开春能肥三亩麦子。我蹲在碾盘边啃烤红薯,看二婶把晒干的槐角穿成串,说要给孙子缝个驱邪的香囊。树影爬过她佝偻的脊背,像泼了半瓢陈醋。
谁也说不清古槐活了多少年月,但村人的谈笑中保留着不少清晰的记忆。只记得开春时,干枯的枝桠上会突然爆出千万点嫩芽,远看像笼着青雾。到了五月,满树白花压得枝条直垂到泥地上,蜜蜂在花串里钻进钻出,空气里浮着甜津津的蜜腥气。树下铺着青石板,暑天里躺着乘凉,能看见阳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眼皮上织出金晃晃的网。岁月更迭,后来那几棵大槐树也不存在了。那口古井,也被黄土掩埋。七六年唐山地震那晚,村东头木匠起夜,看见树冠泛青光,第二天就在树根底下刨出眼活泉。这泉眼养了全村三十年,直到前年修省道,推土机轰隆隆碾过来,老树一夜之间枯了半边。泉水混着柴油味,再没人敢挑回家煮饭。
寺里的和尚早年间还来收过槐米,后来破四旧的风一刮,马鸣寺就坍成了土堆。可老辈人还是照旧在树根下摆供品,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总要在树身上贴张红纸。爷爷说这树通灵,五八年闹饥荒,树皮被剥得精光,第二年春上照样开花,只是花朵里渗着血似的红汁。
井台边的日子像辘轳转个不停。三婶子洗菜总带着木盆,漂着菜叶的水泼在树根周围,招来成群的蚂蚁。腊月二十八蒸年糕,女人们端着竹筛来淘糯米,井水冻得指节发红,却偏要等月亮爬过槐树梢才肯收工,说是沾了月华的年糕才经得起存放。我跟着母亲去漂米,井底的月亮碎成银箔,树影在井壁上游走如活物,吓得我总把筛子攥得死紧。最念想秋天的黄昏。暮色里,大人们把晒场的豆秸堆在树下,火星子噼啪爆开时,准能惊起树冠里的夜鸟。青鹅就是这时节叫的,声儿又细又长,像根银丝线在夜色里颤。爷爷眯着眼听半晌,吧嗒着烟锅说:“东南边云脚发亮,今年麦子要压弯梁。”果然没过半月,打麦场的连枷声就响彻通宵。
村人们挑水洗菜自然也要来到大树下,当我记事时,马鸣古寺早不存在了,不过,却留下了另一个村庄也叫马鸣寺。我一直记得每每春节临近,母亲便乘夜蒸好米,让我端上一筲箕到古井边漂洗,说只有半夜的井水才最干净。我踏着月色来到井边,还能看到树荫里漏下的一地月光,照在冰凉的水上如珠玉溅地。夜深人静,我在胆怯之中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匆匆漂洗完毕便一溜烟小跑回家,一头扎进被窝。第二天起床,母亲已经打好一筐饵块回来,喷鼻的米香夹着井水的甘甜,那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乡愁味道。
大槐树不在了,村里还还有很多树。树大成荫,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鸟儿在树上做巢,松鼠在枝头跳跃,牛儿在树下欢哞,小鸡在地面刨食,河水在树旁长流......清晨,村子在鸟鸣声中苏醒;夜色黑透,枝顶还有夜莺、青鹅和猫头鹰鸣叫。我至今没有见过青鹅的模样,大人们说它和母鸡差不多大小,秋来就栖在树上,并且只会在放晴的秋夜里鸣叫。于是,它就成了喻示丰收的吉祥鸟,而村里也就多了一句俗谚:“青鹅叫,粑粑好比肉味道!”
如今生活的城市,秋夜里偶尔也会响起一两声青鹅的叫声。红旗寨或许只是它迁徙路上的一个小小驿站,但我始终相信那冷傲的鸣叫声里,会有大槐树的果粒清香,一声声刻印在游子的心底。我常疑心听见青鹅叫,推开窗却只有汽车碾过减速带的闷响,混着空调外机的嗡鸣。有回在早市见着卖槐米的,黄绿相间的花苞盛在竹匾里,要价几十块钱一斤。拈起一粒放嘴里嚼,苦涩过后泛起的甜,竟和当年井台边飘落的槐花一个滋味。
前些日子乡下老家的大哥给我发来视频,说在老井原址打地基时,挖出半截树根,已经石化了,纹路里还嵌着不知哪辈人落的铜烟锅头。镜头晃过村里新建的文化广场,花岗岩铺的地面亮得刺眼,几个穿练功服的老太太在跳扇子舞。背景音乐是《最炫民族风》,混着电子喇叭的沙沙声。
我关掉手机望向窗外,暮色里的城市正次第亮起灯火,像无数坠落的星星卡在楼宇间。恍惚又见着老槐树开花的光景,露水未晞的清晨,穿蓝布衫的母亲踮脚摘槐花,晨风鼓起她空荡荡的袖管。井台边的母亲在绞湿衣裳,棒槌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进树冠的深处,抖落一阵带香气的花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