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熊烨,男。湖南省武冈人,曾在《人民日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首)。有作品收入《诗刊年选》《湖南青年诗选》《中国网络诗歌选》等十余种选集,出版有诗集《悬崖上,一束淡黄的花》,长篇小说《黄埔兄弟》。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理事。
武冈龙灯文化:千年古城的民俗记忆
文/熊烨
在湘西南的群山环抱之中,武冈这座千年古城宛如一颗镶嵌在资水河畔的璀璨明珠。每当节庆来临,蜿蜒腾跃的龙灯以流动的光影唤醒了沉睡的历史记忆。武冈的龙灯文化,将农耕文明的密码、民间信仰的图腾与艺术创造的智慧编织成一部立体的民俗史诗。这些跨越时空的文化符号,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诉说着武冈人与自然对话的故事。
武冈的龙灯文化可追溯至古代的祭祀与农耕信仰。在农耕时代,人们将对自然的敬畏与祈愿寄托于能行云布雨的神龙形象。《武冈州志》记载:“岁首舞龙,以应节气,禳灾祈福”。这种源自中原的龙崇拜与湘西南少数民族的傩文化交融共生,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龙灯体系。该市邓家铺镇的“滩里水龙灯”便是这种文化融合的见证,其夜间水上表演的仪式可追溯至唐代宗年间,据传当时资水流域连年洪涝,乡民以竹排载龙灯祭祀河神,竟得数年风调雨顺,自此形成了舞水龙灯的传统。每至节庆,在关风桥上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其时,锣鼓喧天、唢呐齐鸣,爆竹声声。之后正式摆开舞龙阵势,四条主龙,每条主龙需二十四人操控,龙身内置的蜡烛在夜风中明明灭灭,舞者踏着竹排完成“海底捞月”等高难度动作时,粼粼波光与龙影交织,恍若真龙现世。船开船停,还伴有“船歌号子”,数十人齐声喊唱,景象异常壮观。这种融合祭祀、杂技与民间舞蹈的综合性表演,历经1400余年传承,至今仍在邓家铺滩里一带完整保留着祭龙、游龙、退神的完整仪轨。
在武冈东北部的司马冲镇五星村,另一种龙灯形态以独特的造型语言诠释着中华文明的深层密码。当地有民谚:“唐朝起,宋朝兴,一直闹耍到如今”,道出了鹅颈龙灯跨越千年的传承脉络。五星村李氏族人珍藏的民国版《李氏族谱》揭开了尘封的历史:这支奉老子为祖国家族,将道教文化与农耕智慧熔铸于龙灯制作。高达4.2米的龙头昂然向天,龙颈修长如鹤颈,这种造型既是对古农具“鹅颈锄”的致敬,更是暗合《道德经》“柔弱胜刚强”的哲学理念。99米的龙身需要四十余名壮汉合力舞动,每节龙身内置的手工蜡烛随着步伐摇曳,在夜色中勾勒出流动的光带。更令人惊叹的是其制作工艺,从选竹破篾到彩绘装裱,七十二道工序严格遵循古制,龙须的弯曲角度需用特制火钳定型,鳞片描绘要符合“天罡地煞”之数。这种将道家玄理具象化的艺术创造,在2020年李氏宗祠修复工程中重现于世,当沉寂三十年的鹅颈龙重新游走于村寨时,九十岁的老匠人李昌运颤巍巍点燃龙头蜡烛的瞬间,仿佛接通了跨越千年的文化血脉。
龙灯文化的多样性在武冈这片土地上得到了极致展现。石羊乡的走马灯常和龙灯一齐出动,每年春节,龙马齐动。其中,走马灯的演出者都是杨姓,两个表演以杨家将的故事串联演绎,据杨氏老人说,该表演有一百零八个阵法,如天门阵等,但时代长远,很多阵法已无法再现,虽然遗憾,但在市文旅部门的支持和帮助下,现在仍能演出三十六阵,并且已成功申报省级非遗。而散落乡间的草龙灯则以最质朴的方式延续着土地崇拜,秋收后的新稻草经过蒸煮、晾晒、编织,最终成为可焚烧献祭的龙形载体,灰烬撒入田间的仪式,将物质循环与精神寄托融为一体。春节期间的闹春龙灯更是将民俗狂欢推向高潮,双龙戏珠时龙珠忽隐忽现,火龙腾飞处铁花四溅,锣鼓声、喝彩声、鞭炮声交织成震撼人心的交响,这种全民参与的庆典,恰如法国人类学家葛兰言所述“集体的欢腾”,在现代化进程中奇迹般保留着传统社群的凝聚力。
这些形态各异的龙灯,实则是武冈人构建的立体文化符号系统。水龙灯的竹排阵法、走马灯的穿插走动等暗合《孙子兵法》的排兵布阵,舞龙者通过“八字阵”“龙门阵”的队形变换,演绎着攻守转换的古老智慧;鹅颈龙的“S”形舞动轨迹,恰是太极阴阳图的动态呈现;而闹春龙灯中“火龙穿屋”的习俗,则蕴含着“以阳克阴”的民间医理。这些隐藏在龙灯肌理中的文化密码,构成了武冈民俗的独特辨识度。
当我们深入探究龙灯文化的精神内核,便会发现这是一部用光影书写的生存哲学。在水龙灯的“送龙归海”仪式中,乡民们唱着古老的《送龙调》,将龙灯缓缓沉入资江,这个充满诗意的场景,实则是农耕民族“天人合一”宇宙观的生动演绎——将自然灾害具象化为龙神,通过仪式完成心理层面的灾祸转移。更令人动容的是龙灯文化中的集体记忆构建,滩里水龙灯表演需要全村六百余人协作,从八十老翁到垂髫稚子,或扎灯绘彩,或击鼓开道,每个人都在光影交织中找到自己的文化坐标,这种代际传承的仪式,比任何文字记载都更深刻地塑造着地方文化认同。
站在乡村振兴的时代节点回望,武冈龙灯的当代转型呈现出传统文化再生的多种可能。在五星村,鹅颈龙制作技艺被纳入“非遗扶贫工坊”项目,邓家铺镇将水龙灯表演与生态旅游结合,游客可体验竹排舞龙、河灯祈福等沉浸式项目;正如鹅颈龙传承人李昌运所言:“龙灯要活,既要守住老祖宗的心跳,也要跟上新时代的脉搏。”这些跃动的光影,既是先民们留给今人的文化遗嘱,也是通向未来的精神路标,现在,它已成为千年古城的民俗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