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充原的长诗,继承了中世纪以来长诗的幻游形式,他将自己熟悉的现实场景和梦境的幻想融合在一起,以描述、叙事、回忆、呈现的方式娓娓道来,令读者总是处在一种飘荡的风中,同诗人的灵魂一起,行走在活着与死亡、现实与幻觉之间。
1
好像是在梦里,又好像不是
隐约感到有什么大事在悄悄发生
正午的天光十分暧昧
我站起身,推开窗户,屋外没人
我又坐下。一组近乎机械的人体动作
在瞬间消失
没有物证,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的手,曾经推开窗户的手
现在空空如也的手
强烈地感受到消亡的力量
宛如洪水突然决堤,冲走了一切
之后,世界出奇地平静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同时感受到了,无法告别的忧伤
我坐在窗前,想一个久违的朋友
屋外高楼的投影投过来
把我案头刚刚铺开的稿纸分成两半
仿佛人生的色调
一半是光明,一半是灰暗
而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色调
也忽略了,那个朋友的色调
我不想对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做出比较,更不愿意
把人生的色调简单地理解为色调
正午的小城是静止的,高楼是静止的
天空是静止的,大地是静止的
就连眺望也是静止的
只有风和我的思绪,没有真正静下来
被我记住的都已经消失
好在这年月很少有人提到记忆
能不能记住或记住了什么
并不重要。疲惫的一天
已写进日记
忙碌的一生,我相信
总有什么会来帮我们收拾
坐在窗前,我感到自己的躯体越来越轻
仿佛一团空气被风托起
透过无色玻璃,看到一只小鸟
擦着窗棂飞向屋顶
那一刻,我屏声静气
害怕轻轻的呼吸会突然震落
它翅膀上有限的羽毛
没人打搅的正午,我在一团空气里坐着
这团空气安静而荒凉
喝空的水杯和翻开的旧杂志,告诉我
有人也曾在这里坐过
现在轮到我了。一切都来不及选择
宛如风从同一个地方刮过
一阵风占据了另一阵风的位置
2
这是怎样的正午
比想象更难以把握的时间
不知名的尘埃,曾经站立在窗前
那些放大如卵石的空气蜂窝
雪花一样坠落。我清晰地听见
视线被压断的声音
从一个街角传到另一个街角
在这样的正午,我突发奇想
梦里能否实现一个人最大的心愿
前世和来生,能否自由抵达
而此刻,除了风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多余的追问
宛如没有人看见,一阵过路的风
附在尘埃上的忧伤
我就这么想着,闭上眼
面前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
我昏昏欲睡,错过了午后天光
慢慢变暗的过程
错过了大团白云从小城撤走
投影的过程。甚至错过了一架飞机
在屋顶之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但我看到自己恍若一个远行者
支起帆在顺水漂流
并代替水,说出了告别
岸上那么多模糊的旁观者
都闪身躲进了历史;远行者
身后这条河流
仿佛一条正在拉起的拉链
远行者注定会成为传说
成为一张藏在影集里的旧照片
常年不见天日;注定要被再次翻开
拭去上面泛黄的光线
一页无声无息的纸才渐渐清晰
接近当时的颜色,只是接近
那些听力才能还原的时光
真实的空气在我的视域内
越来越稀薄,越来越
安静。我坐在窗前
窗扉突然被虚幻的空气撞响
多么虚幻的空气呀
仿佛我们一生之中经常会遇到
却不能留住的梦
在虚幻的空气里,我闭上眼
很想变成一株植物
静静地站在水边,或者离水不远
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坡上
千万别站在路边,路上行人穿行
汽车按着喇叭,小贩的叫卖声会像灰尘
慢慢压弯我的枝叶
3
一切逐渐安静下来
包括风,以及它拨响的窗扉
曾经以为,这便是真正的催眠曲
我不断向风学习演奏的方法
直到现在,我终于卸下疲惫的喉咙
和它里面滚烫的落日
黑暗中不会有另一种声音升起
此刻,我不知道自己
是置身于今天、昨天还是明天
时间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时间的方向只是人类的一个假设
拥有时间,证明我们还活着
死亡会让时间永远失去
在梦里,我们只是暂时丢弃了时间
我突然感到内心有一座房子
开始摇晃,坍塌,消失
这座房子的消失不是在过程中
而是在一瞬间。消失的
不是房子,而是房子这个词
是房子这个词在我面前摇晃
坍塌,然后消失
现场只剩下一堆没有体积的废墟
时空不停地下坠
有羽翼轻飘的感觉,有瀑布倾泻
腾起的烟雾。我伸出右手
没有摸到自己的左手
生命就像内心的房子,在一瞬间消失
但不是生命本身
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空
我拿什么将它填满
身旁的小城、窗外的树冠
那习惯在午后练声的夏蝉
那空气,一阵风过后留下的痕迹
一切都不足以形容
白日梦,巨大的空茫与恍惚
入梦的过程,没有人在场
没有人听到动静
世界过于喧嚣,盖住了许多声音
一个梦迫不及待地从我的身体里出走
如同一次心跳离开了心房
一阵风离开了鼻底
匆忙的呼吸。生命庭院异常荒凉
从此刻起,一切都像玻璃一样透明
我的目光是透明的
身体和穿在身体上的衣服
是透明的。我看见自己慢慢行走
宛如一阵风徐徐吹动
能遇到的事物,可以看见
但不能一一触摸
4
与我擦肩而过的风是在时空消失后
吹过来的。它的身体
比玻璃还要透明
一脸平静的样子,看上去
像是习惯了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日子
我不知道,它在专心飞翔的时候
有没有看见我透明的身体
或许,我根本不值得看上一眼
一个人的信心在逐渐萎缩
灵魂越发憔悴。以至于那么多风吹过之后
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寻找飞翔的痕迹。我盲目地伸出手来
希望能握住一阵风
鸟羽般自然飘坠的柔情
风,这幻觉中唯一的骨头
以虚无支撑着空茫
当最后一缕风吹过之后,又一阵风
从我体内开始吹动
我就在风支撑着的空茫里,轻轻地走动
或者停留。我经过的地方
能见到的事物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所有的问候都只见对方面带微笑
嘴巴开合,却没有声音
在梦里,一切都过于虚幻
而我已迷失了方向
看见相互说话的石头,突然想起一位老朋友
风趁机溜过来
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
太多的飞行物风一样掠过头顶
我看到它们的时候,阔叶树
一片葱茏。绿叶和绿叶织成的网
刚好过滤了我的仰望
完整的飞翔变得支离破碎
仿佛洪水淹过来,一片草滩大面积的绿
只剩下零星的绿点
我必须借助想象,才能不间断地
把飞翔的影像复制
在这些诚实得近乎老实的语句中
梦里出现的事物,宛如华丽外衣下藏着的
利刃,猝不及防地割破视线
让人感受到疼痛
翻滚,窒息,但不会死亡
在没有时空的时空里,我的影子
步履蹒跚。我越来越慵懒
越来越不想提到遥远的今生
这时候,我只想把眼睛闭上
随便抓住一阵过路的风
让它带上自己,盲目地游荡
在光明与黑暗的边沿
5
风终于选择了方向,并开始
朝着已经消失的时间吹去
我紧紧抓住它的衣袂
很快从当下进入了往昔。那个
到处写着某某万岁
认得几个字也算知识分子的年代
宛如列车窗口一晃而逝的山峦
一些过去了很久的日子
我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的日子
突然出现。白天和黑夜
就像呼气和吸气,比风还要虚幻
视力无法分辨
只能借助耳朵,从它们的脚步声
一起一伏的节奏中听出日升与月落
风撞在一页日历上
透明的白纸宛如一块透明的玻璃
我不得不和风一样,停下来
在这块假想的玻璃上写下我
对时间的另一种看法
然后,写到余生
迎风坡上摇曳的蒲公英
不再有什么事,在正常的时间里发生
空气又瘦了一圈
一位自称诗人的人,薄雾一样
出现在对面。他衣袂飘飘
没有确定的面容
与我保持着一种足以让人看见
却始终无法看清的距离
意识到真实的自己
并不在现场,我隐约触到了时间
植入骨髓的凛冽
蒲公英就在面前随风飞远
可是,我不敢挽留
我怕没有声音的呼喊
震落它柔弱的绒毛
风正在横穿一望无际的寂静
我还没来得及停止
自己和自己说话。孤独的窗前
像被更大的孤独震荡过
座位上已摸不到一个完整的人
和他透明的影子
而一些温度并没有消散
时间是唯心的。被风撞上的这页
日历,是从前撕掉的那页
虽然撕了,但一直存在
在未来的某处等我们重逢
宛如谁家的宠物,被主人抛弃
现在又回来了。时间是唯心的
完全不受制于物质的形式
6
半绿不黄的树叶提前落下来
秋风过后,才向我们发出生命之路
走到尽头的叹息
如同在怀念中,一些故人
才够得着我们,或者我们
才够得着自己。秋风的寒意中
有人突然转身离开
一切都将结束
这些年,面对许多亲人离去
也主持过朋友的葬礼
每当低头默哀,我便会相信一种说法
死亡不需要理由
生命是意念租来的房子
房东把它收回,不需要原因
就像我们到银行取钱
不需要说明,这笔钱的用途
每个人都有一份问题的清单
自问却不能自答
这些问题,要么过于简单
要么没有足够的时间
让我们站到旁观者的角度
更让人惶惑的是:一个人死了
一只鸟死了,都会有人埋葬
而一枚树叶死了,会不会有人
为它写一篇祭文,举行一个
哪怕最简单的葬仪
事实上,一枚树叶比一个人、一只鸟
更容易走到生命的尽头
秋风渐渐生出冰凉之色
在树梢上,在我们不熟悉的范围
或更远的地方
到处都有它淡淡的身影
整整一季的迷惘,没有空隙
追问注定找不到答案
半绿不黄的树叶,静静地落下来
可是疑问,并没有因此而离开
这颗时间地毯上的玻璃球
小狗一样,在我们的触觉中转悠
它的叫声持续不断
直到我们由于疲倦不知不觉地睡去
并梦见眼前
已是草木葱茏的时候
生命中许多相逢都是这样
不早不迟。正如一枚树叶
从树上落下来
就是为了让我们看见
我们在无声无息中路过
更远的尽头
一部分是云烟,一部分是雾霭
7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
一滴水蒸发之后残留的潮湿
当我发现,孩子迎面跑来
穿透张开双臂的父亲
奔向另一个,趴在窗前的父亲
才感觉到一个人的意念
和他的躯体,早已经分离
而意念,并没有走远
在意念中能看见光明
和黑暗,看见从未见过的不明物体
甚至看见自己
比羽毛还轻。风一吹便可以吹走
佛说的中有身也很轻
轻得可以漂浮在想象之上
时间十分充足
让我在远行之前,有机会
反复回到栖身的小城
与亲人道别,与好友道别
甚至有机会解释
一辈子无法弥补的过错
一切都还来得及
把日历翻开还是日历
这么多日历宛如遍地的落叶
遮蔽着,一个世界
到另一个世界的路
在这条路上没有人出生,也没有人
死亡。恍若做梦
中有身不是血肉之躯
我明明看见孩子迎面跑来
并穿透了自己
呼喊,却没有回应
难道孩子不认识父亲了吗
对孩子的漠视,我无法接受
直到阳光从身后照过来
而脚下并未出现,自己的影子
我径直奔向趴在窗前的自己
使劲摇晃。而他枕着一部长诗
就像枕着一场难醒的长梦
我试图让虚幻的意念,以一场梦的形式
再次进入他的躯体
进入生命
曾经的辉煌和昔日
虚实交替,多像一场生和死的对决
一次灵与肉的对话
中间镶嵌着,生命的光芒
时间就在其中
不停地消耗。而光芒明灭
受控于一次摇晃
自己碰触自己产生的震荡
(注:《白日梦》全诗共210节)
诗人简介:充原,本名刘宋民,1971年10月出生,湖南祁东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诗歌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理事,衡阳市作家协会理事,祁东县作家协会主席,作品300余首散见于《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爱你·教师文学》《江河文学》等专业刊物,曾获首届教师文学奖诗歌提名奖、第二届湖湘教师文学征文诗歌组一等奖,已出版诗集《在风与风的缝隙》、万行长诗《白日梦》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