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秋收大忙季节,一根筋又起了个大早,走出屋,便抬头看天,天上没有一朵云……
他刚发动了农用车,老婆山菊便拿着他的手机从屋内跑出来说:有你的电话。
一根筋下了车,接过手机贴在耳边离开车子走了几步,几句对话之后,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打完电话,他就回到农用车旁伸手关掉了车子的发动机。
山菊问:怎么了?
一根筋说:强哥死了,今天运骨灰回家。
这……山菊半张着嘴没有说下去,一根筋知道她是想说我们该怎么办?
一根筋说:强嫂要我们给他帮忙。
山菊说:死那么远,还要把骨灰运回来,值吗?这大忙的时候,还要搭我们帮忙。
一根筋说:强哥只死这一回,帮几天忙事小,只是,我为他感伤!
山菊说:那又不是你亲哥,你感什么伤!
一根筋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他是吃安眠药寻短的。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感。一根筋说着,脸色越来越沉,他迈动沉重的脚步向前慢慢前行。走了十几步,慢慢回过头,看着这人去屋空的破落山寨,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强哥一家是第一个离开山寨的。强哥在山寨里生活的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不错,当14寸黑白电视机摆在商店里一般人家还望尘莫及的时候,强哥家就成了全山寨人聚集看电视的地方;当很多人还守着一个破收录机听港台歌曲的时候,强哥家就换上了彩电,买进了影碟机,在山寨里第一个实现了能看影子又听歌的愿望。那个时候,衡量一个家庭的经济水平,彩电加影碟机是标准,别人行赌都是送彩电呢。但人生八粒米,走遍天下无满升,强哥有个大遗憾,他膝下无子--不是没生,而是生了几胎只一个女孩成人。强哥强嫂两口子要强,决心要以一顶十,以女胜男,于是把女儿的名字都要改成胜男。他们逼女孩复读了三个高三,后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大公司找到工作,紧接着又在深圳成家。强嫂被城市生活感动,执意要去深圳打工,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尽管强哥不太愿意,但鼻子还是被强嫂牵着。
那时候听说深圳到处都是黄金,只要肯淘,三两年便成富翁。几年后强哥从深圳回来处理老屋,一根筋跟他说老屋莫卖,人到老时会找到童年和年轻时的感觉。强哥说这山寨没奔头,他手上这块表,就可买几千斤稻谷。的确,一根筋相信,强哥手上的那块表价值好几千元,这对于还在温饱线上爬行的人们来说那是绝对的可望而不可及。其实,一根筋知道强哥要搬走的最主要原因是交通不便。他曾跟强哥说过,他不会搬,他决心想办法争取政府为这里修一条路。强哥说真修成了他一定要回来住。但是,强哥没等到这一天就匆匆地上了通往西天的大路!
一根筋和留守山寨的老弱病残们聚在一起,手忙脚乱地吃过早饭之后,想着首要的任务就是在强哥的老屋场上搭一个孝棚,于是和几个年轻人再加上强哥的几个至亲组成了一支杂牌军,东拚西湊备齐了搭棚的材料,然后七手八脚一齐上阵,半天功夫,一个简易的孝棚就搭成了。有人好办事,这以人为本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信息时代使各行各业都变得耳顺,交通工具使各行各业都变得快捷。孝棚刚刚搭成,两辆白色小车便从百里之外开进了山寨,八九个道士先生从车里走了出来。经一番安定之后,道士先生们便披挂上阵,井然有秩地铺展开来。
厨房设在强哥原来的邻居家中,山菊和几个中年妇女灶前灶后地忙着。年轻人搭完孝棚,又被一根筋叫来帮厨房洗碗抹桌,留守人少,大家摆出了以一当十的架势。山菊看看年轻人从邻居的家中借来的杂七杂八的碗筷,就觉得这些碗筷不中看。于是叫来一根筋,对他说:你开车去我们家把新买的碗筷桌椅拖来。
一根筋说:发什么神经,我们买来还没用呢。
的确,不久前,一根筋和山菊开着车到县城买了十套桌椅碗筷,是准备秋后接儿媳妇用的。
山菊轻轻地对他说: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碗筷,别人到这里来吃饭怎么敢吃,人家不说这些留守的人无能吗?一根筋觉得也是,于是自己去了。
孝棚这边,道士先生们写写画画的事情已经弄好,各种法事道具已安装到位,强哥的灵牌也立在了一张大八仙桌当中。一切准备就绪,道士先生们严阵以待地等着骨灰盒的到来。
该做的大都做好了,年轻人就围在一起打牌。于是就有人等不及了,拿出手机便问运骨灰的车到哪里了。一问才知道离这里还有两百多里路呢!。
一根筋坐下来,强哥过去的影子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强哥没离开寨子的时候,他跟邻居们的关系处理得不错,他虽然言语不多,但因为家境好,在人群中讲话除了有底气,还时常带几分幽默。人们尊重他,所以和他一起一般不说男儿的话题,生怕伤害了他。强哥离开山寨后几年,每次回来还有些精神,可再后来他的话就很少了,总是不断地叹气。一根筋觉得他心中有事,于是在请他喝酒的时候就问了他。强哥跟他说:外面也没什么好,无非就是热闹,也就是人多,车多楼房多;如果要真正过个安静日子,还是家乡好!一根筋说既然这样你回来住不就得了。强哥说老屋没了,回来怎么办?一根筋说你可以新修嘛。强哥摇着头说:老弟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俢个屋也不容易,再说,你嫂子不回来我怎办。这么一说,一根筋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只好转换话题劝菜喝酒。
两年前,一场急病让强哥变得精神恍惚,据说他经常在一些碎纸片上乱写乱画,写的老就三个字——回老家,画的就是一栋歪歪扭扭的老木房子。
厨房这边,山菊和妇女们把饭菜也做得差不多了,却很少见客人到来。山菊说这大忙的天我们在这里办吃的做喝的,也不见客来,我这心中不踏实呢。
一个妇女接过话就说:这种时节,做客的,不到天黑谁会来。
另一妇女说:既然搬走了,死在外面,就埋在外面,免得家乡人搭上那么多人帮忙。
山菊说:话莫这样讲,都是乡亲,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也做了几十年的邻居,想来也是今生的缘分呢。人家五尺男儿出门,如今一捧骨灰回乡,想起来也伤心。要不为这事,这大忙的季节,我们还难得到一起做饭吃。
大家都说那是。
山菊走出屋外看看火辣的太阳,太阳已偏西。偶尔有一丝风,将地里的庄稼叶子拂动了起来,秋天的燥热也使人的心情格外地烦躁,那是因为地里的果实好像在向各自的主人招手。但是……
山菊回到厨房,妇女们七嘴八舌地闲聊着山里山外的事,搬家和留守的事。这些年这些事成了社会的中心,自然也就成了人们聚在一起闲聊的主题。山菊正要搭上一句,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头发已半白的老人。大家都认得老人是强哥的姑父,于是山菊就站起来喊了声姑父您快来坐。
姑父看了一圈整个厨房的饭菜,精瘦的老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他在一把木椅上慢慢坐下来,然后伸出右手在灰色衬衣的上衣袋里掏出香烟,左手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他抬头看看左右,忽然收起香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哎呀,这厨房里不能吸烟。
妇女们说:没事的,您吸吧。
这姑父是退休教师,讲究文明,但离不开香烟,想必是遇事好思之人。姑父说:也真难为你们了,你们把饭菜做得这么好!
山菊说:姑父您别这么说,都是邻居乡亲,强哥只死这一回,有什么难为的。
姑父沉重地说:你讲得好啊,强子就死这么一回;可人一辈子也就活这么一回啊。当初他卖老屋的时候,我劝他别卖;俗话说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塘里鱼儿塘里好;人生在此,长在此,灵魂自然留在此。我还劝过他,只要老屋在,到城里住烦了,可回乡下来住。我曾在城里教过几年书,知道农村人要真正成为城里人很难,先不讲有无工作有无经济收入,就讲城里人跟乡里人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差距——说到底那叫文化——就很难融成一块。我们乡下人好互相串门讲白话,而城里人同住一楼几十年却互不认识;乡下人纯朴,城里人机灵;乡下人大方,城里人扣门;乡下人亲切,城里人冷漠……总之,乡下人和城里人从心理上是很难融合到一起的。这里虽然偏僻,也不至于有货进不来,有物卖不出;再说,就这口新鲜的空气,对于过清淡日子就比城里强百倍。遗憾我这个侄儿啊,放着乡下的清凈日子不过,硬要硬撑着去过那种假体面的浮躁日子。几个月前,他还含混不清地给我打电话,说他想老家,想那栋老木屋,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没了。
强哥的姑父一口气说了这些山菊她们还不知道的事情。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对留守和搬迁的看法。正说得热烈的时候,强嫂来到了厨房。
强嫂人生得中看,她曾在寨子里生活的时候,因经济条件好,穿着很讲究,加上皮肤白,眼睛特亮,有些想入非非的男人就有些眼馋。自然,人群中背地里也有不少的传闻,但这并没有影响强嫂光彩照人的形象。现在强嫂已是半个城里人,一身得体的米黄色服装将她装扮得雍容华贵,乍一看还看不出她已经是年近六十的老娘。
强嫂已有两年没回乡了。强嫂一出现,妇女们对她倍感亲切,强嫂自然也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她看到乡亲们将厨房里弄得井井有条,忍不住几滴热泪就从眼里掉了出来。她激动地硬咽说:还是家乡人亲,还是家乡好啊!
山菊说:嫂子,怎么你一个人先来?
强嫂说:菊妹你说怪不怪,车刚上我们组里的机耕道车胎莫名其妙就暴了一个,现正在换胎,我等不及,就下车先走来了。一根筋兄弟听说后和几个年轻人去接了。
强嫂坐了下来,大家就问起了强哥寻短的原由。强嫂也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就如实地讲了强哥一直想回家乡,但家乡又没了房子。他很孤独,不愿与陌生人交流,整天躲在室内,常常翻看家乡的照片。他晚上不睡,总在室内走来走去。大前天,不知他从哪里搞得了安眠葯……强嫂讲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她的讲叙,只能让泪水掩盖了一切。
一根筋和几个年轻人来到灵车抛锚的地方,强哥的女子胜男老远就叫起了筋叔叔。胜男出落得水灵,高等教育和白领阶层加上她特别的气质,使他成为山寨的骄傲。一根筋走近车子,司机正在换胎,忙得汗流浃背。一根筋微笑着递过去一支烟,司机摇了摇头,一根筋又把烟放回烟盒里。他回转身,面对着胜男,沉重地说:侄女,我看这是你爸显灵了,修这段机耕道的时候,你爸很卖力,他常跟我说,我们山里人,就盼着有一条能行车的路。几年前,他跟我说,哪时候,如果路修好了,他要回来住,可是,直到现在,这还是一条稀泥烂路。他肯定是想从这里走回家。
胜男算是听明白了,于是说:筋叔叔,我抱着爸走着回家。
一根筋说:我先抱一程,我要跟你爸说说话。
胜男从车内将骨灰盒轻轻地转到一根筋手上,一根筋小心地接过来,他觉得这骨灰盒好沉,好沉。他说:哥,我们回家!说完,眼泪像线珠般地掉了出来。
太阳快落山了,一行人的斜影像跳动的琴键在机耕道上移动。老家就在眼前,此时客人们也接踵而来,只听一
阵鞭炮声响,紧接着冲天炮震耳欲聋,一团硝烟弥漫着孝棚,道士先生的鼓锣声此时也沉重地敲响起来。
作者简介:大印,男,1964年生,湘西州龙山县石牌镇农民,家庭农场场主,湖南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