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头,眼前是一幅繁忙的农耕景象。穿着民族服装的青年男女,砍界、除草、沤肥、整田,还有稻作行家里手苗角下秧……歌声在山间回响,激情在田野闪亮,幸福在社员们心头流淌,家乡是多么富庶安康!毕春临和叶雯望着劳作的人们,深情呼喊:“庐寨,我们深深地爱着你!”
叶雯送毕春临出门的这一天,有一支部队正在江西樟树火车站整装登车出发,这支部队正是毕春临要追赶、与其一同行动的铁道兵支队63大队。
边陲云桂黔,大山阻隔,山路弯弯,交通极为不便,从家乡到凭祥,还有1300多公里的路程。心中有大事,脚力借步生。他们翻过险峻的山岭,搭过顺路的马车、货车,甚至搭乘过毕春临参与修建的云贵铁路的新线轨道车……他们连续几个夜晚不是在候车室蹲守,就是在荒野栖风宿草。这般奔忙,叶雯终于把脚崴了。为过一条小溪,虽有毕春临蹚水扶她踏石前行,而她却来了“顽皮劲”,推开毕春临的手,自己蹦跳着逐“跨”向前……哪知有踏脚石“作弄”她,一脚上去,石“滑”人“晃”,跌入水中……溅落的水花荡漾着两人的唏笑。
脚崴伤后的叶雯无法自行行走,只好乖乖地让毕春临背着赶路,而重重的行囊则挂在他的胸前。渐渐西沉的太阳,并没有给他们留下足够的时间赶到落脚地。随着天际线的最后一抹亮色被夜幕抖开的乌云吞噬,路上早已人车断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让两人好生落寞。细雨轻风难洗疲惫与无助,只好无奈地留在了山林中。
毕春临扎棚安窝,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所。两人依偎着,也忍受着饥渴,唯有“爱”在滋润。
“你脚伤怎样?”本来倒下便能睡过去的毕春临完全不似以往,这时实难入睡,因为有他眷恋着的小妹。
“应该好多了。”叶雯体贴着毕春临,向“好”处说。
“你给我看看。”毕春临把手电筒含在嘴里给叶雯解鞋带,可鞋子已难以脱下。
“肿得这么厉害,还说‘好’。”毕春临拿着手电照着伤处,责怪叶雯:“怎么办?我的大医生!”
“深山老林的还能咋办,等着呗。”其实,叶雯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愿再给毕春临添烦恼。
“你一定有办法。”毕春临恳求中几乎有几分哀求:“治好了好赶路呀,我的小祖宗!”
“赶路!”对,不能让他误了归期!叶雯终于把山上可寻的消肿止痛的草药告诉了毕春临。
毕春临拿着手电筒跑开,比照模样漫山寻找。不一会工夫,就把羌活、五灵脂、三七等几味原生态的草药找了一大把来。
“你看对不对。”毕春临递给叶雯说。
叶雯拉毕春临坐下。给他擦着脸上的雨水,瞅了瞅递过来的草药,说:“不错呀,蛮好。”
“怎么用?”
“交给我就行,你快睡。”
毕春临睡下了,很快就有了微弱的鼾声。
叶雯把草药放在嘴里咀嚼,磨碎了敷在了痛处,还有一小节三七留在口中含食。她似乎没有疼痛感,没有倦怠,只有和恋人相守的甜蜜。她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以前少有细看,虽有帅气的印象,却很难讲出个所以然来。眼前:黑里透红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入木三分的功力;削薄轻抿的嘴唇,含着口灿莲花的才气;饱满筋腱的肌肤,串着洪荒可期的力量;还有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酒窝,无不在张扬着智慧与优雅……一切都是那样赏心悦目,她忍不住笑了,把自己的唇贴过去,却又戛然停住,她怕惊了他的梦。
……
鸟儿在细细地歌唱,唤醒了第二天的黎明。毕春临揉了揉眼,欲起身,却发现叶雯伏在自己身上还沉沉地睡着,他又躺下了,直到叶雯醒来。
叶雯发现自己的睡姿……生出不好意思来。还是毕春临解了“窘”态:“我是你哥呀!”
叶雯不甘地怼上一句:“就知道是‘哥’!”两人忍不住笑了。
“你脚怎么样?”毕春临问。
叶雯试着走了几步,几分顽皮又自得地说:“怎么样?全好了呗!”
毕春临看着她利索的脚步,伸出大拇指:“草药有神功!”
归期逼着心紧步疾,两人终于在9月24日的上午10时走进了南宁火车站,乘上了开往凭祥的8511次列车。这是一趟被人们戏称为“火车上的公共汽车”的班列,虽慢,还是在当日15时前顺利抵达了凭祥火车站。
旅客散去,班列开走,站场一片寂静。毕春临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3点45分,他和叶雯站在站台上,不时向北张望。不一会,前方传来火车的长鸣声,有一列军列缓缓进站。列车停稳后,哨声响起,从前面几节铁皮闷罐车里顺梯走出一队队整装的军人,后面二十多节平板车皮则装载着大炮,全用炮衣遮盖,还有几十辆汽车。号令下,除留一部分人卸车、卸炮外,一个多数整队去了兵站,他们要在这里换装。脱下解放军军服的中国军人,换上了与越南人民军制式军服一样的着装,只是少了帽徽、领花和军衔。
毕春临跑过去向一个带队模样的人打听:“请问您,你们是哪一支部队?”“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高射炮兵支队。”这人正是炮兵支队609大队的陈毓山大队长。“你们是不是往南边开?”“对呀!你呢?”“我是铁道兵支队的,在这等部队。”“那好,咱们后会有期。”“战场见!”两人的交谈简短而深情。
突然间,电闪雷鸣,乌云漫天,骤雨随风泼洒,眼前一片苍茫灰暗……片刻,信号工再次走上站台,毕春临和叶雯跟了过去。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转弯处一束强光向右扫来,照亮前方,高举的信号灯不停地晃动,火车徐徐进站,在站台第一股道停靠。这趟列车与前趟相似,只是加挂的车皮更多了,闷罐车皮与平板车皮足有40多节。平板车皮挂后,大部分置放着崭新的汽车、机车、发电机,还有一部分装载着自备的几十挺高射机枪,被布罩遮盖着。列车停稳,闷罐车皮的车门全被打开,车门口挤满了人,个个着藏青色解放装,脸上挂着笑容,少有长途奔波的倦怠。
熟悉的铁路施工机械,让毕春临认准了这是他要找的部队。他放开叶雯的手,朝一位正四下张望的首长跑去,敬礼:“请问首长,您是不是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铁道兵支队的?”“是呀!我是63大队大队长舒诚。”“我是毕春临,前来报到!”“好啊!我正找你呢,欢迎,欢迎!”说着,两人握手相识。随后,毕春临从挂包中掏出铁道兵支队政治部发给他的电报,作为报到的凭证。
舒大队长指着不远处的女青年问毕春临:“她是你什么人?”“妹妹。”毕春临答道。首长哈哈大笑,说:“是新婚妻子吧?”毕春临急忙解释:“我俩没领证咧,算不得妻子的。”“你们不是少数民族吗?有过民族婚俗的安排,就是夫妻。”舒大队长提醒他。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却又急切解释:“我俩都是党员,还得按‘婚姻法’办。”其实,他的婚姻情况老部队是有介绍的。舒大队长对毕春临说:“你说得有道理,尊重你们的想法。”稍顿片刻,又说:“去把她叫来。”毕春临向叶雯招手,叶雯跑了过来,几分羞涩地叫了声:“叔叔好!”“感谢你对部队的支持呀!”舒大队长一边说着,一边告诉身旁的警卫员:“带毕营长去兵站换装,另外找一套合身的女装给毕营长的未婚妻换一换,他们全都湿透了。”风雨寒彻,挡不住部队的温暖。两人向首长告辞,随警卫员离开。在换装点,毕春临换了身藏青色工程装,由于工程服没有女装,叶雯穿上了炮兵换装的制式服装,一身墨绿色夹克服。
狂风暴雨中,指战员们正忙着下载。卸车、卸机械……再转往汽车上,忙而有序。
毕春临送叶雯离开经过这里,看到战士正从闷罐车皮中往汽车上搬运棺材。他们个个有说有笑,面对人生路上最后的“安居室”,个个谈笑逗趣。有的指着身边的一口棺材说:“这个是我的!”有的指着远处的一口棺材说:“那个是我的!”有个兵揭盖看了看,内涂红漆,十分光洁,与外观黑漆一样闪亮,他干脆躺了进去,还盖上了棺材盖板……当大伙抬起正要往汽车上送的时候,他掀盖跳了出来,落地差点与毕春临撞个满怀,幸好被毕春临抓住,不然真会跌得不轻。待他站稳,一对着不同正装的青年男女站在面前,待定神细看,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眉目如画,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他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这里?”之类的思虑,可又无法问起。是叶雯揭开毕春临雨衣一角两人十指相扣的一个随性动作,让他认定他俩不是夫妻就是恋人。他触景生情,想起了未婚妻小芳在县城送兵站送他参军的情景。送兵车开动了,小芳跟在汽车后面,不停地跑着,不停地挥动手帕,哪怕团团尘埃把整个人都裹住了,那张白皙秀气的脸庞、扎着红绸的羊角辫,还有亭亭玉立的身影,总是在他视界内清晰跳动……“等着我的立功喜报寄回家!”“一定要平安归来!”汽车远去,小芳也在彼此的呼应声中慢慢停下了脚步。
这个战士叫章水泉,是毕春临任职中队的一名新兵。毕营长问他:“为什么要躺进棺材?”他快人快语:“体验体验,打仗是要死人的。”“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回答,只是侧身招了招手,一溜烟跑开。
“这个战士好可爱。”叶雯脱口而出,她望着毕春临,提出了一个她不解的问题:“他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革命乐观主义的情怀呀!”
“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得益于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如熔炉一样,理想信念、使命担当,最终会成为每一个军人的灵魂。”
“说得好,这样的战士很让人钦佩!”叶雯用真诚的言语表达着对即将奔赴战场军人的赞美与尊敬。
毕春临送叶雯到了兵站招待所的院门口,把要交代的事一一做了交代,正欲转身离开,叶雯叫住了他,说:“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什么宝贝东西?”毕春临问。叶雯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送到毕春临面前。毕春临一边接过一边问:“整理行囊的时候怎么不送给我?”“书是有灵性的。当它嗅到战争的气息,书中的人物会更加鲜活、感人。”“你说得有道理。”毕春临认可了她的说法。翻开扉页,上面写着叶雯的名字,还有“等着你平安归来!”的期盼;顺着书页夹缝翻开,一朵已成标本的木棉花仍是那般殷红,他深知这朵“花”的寓意所在:坚贞的爱情、坚定的信念、英勇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恰如其分地映照着他。脱口说道:“好美呀!”“我的心思全在这里。”叶雯跟上一句。“我明白,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毕春临的回答正是叶雯所期待的,她频频点头,已是几分酸楚染桃腮。真可谓,此物最相思,恩爱两不疑。
毕春临要走了,叶雯张开了双臂,面颊绯红,几分娇羞地说:“抱抱我。”别离时的期盼何尝不是另一半的心愿,他卸掉身披的雨衣,立即上前抱紧了她;她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滚落出来,湿了他的肩头。俩人的拥抱,触摸着心跳,如鹊桥传递着彼此的思恋,如火焰张扬着热烈的爱情,如醇酒滋润回味悠长,如丝线缠绕永不分离,这里该有多少难尽深意……集合号声响起,毕春临松开手,说:“我走了。”叶雯深知不能再缠住他了,说:“你走吧,我等着你归来的那一天。”她替毕春临整理好头发,穿上雨衣,挥手告别。叶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喊:“一定要活着回来!”毕春临掀开雨衣帽,高声回应:“等着我,一定穿着军装回来!”他带着恬豁的爱情,大步流星地走了,绝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