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在我国已走过百年历程,作者更是多达数以百万计,尽管我国公开发行的纸媒琳琅满目,但纯文学报刊和综合性期刊的诗歌版面却相对稀缺。这种僧多粥少的局面,导致了作者间的惨烈竞争,而手握稿件生死大权的报刊编辑,便成了落榜者心目中的“隔空杀手”。
2018年,抚顺诗友张笃德的组诗《也说秋天》拟发表在《中国诗人》杂志上,但主编罗继仁先生还想同时配发一篇评论。我与笃德是交往多年的诗友,又都是从工厂起步写诗的,能对他视野开阔的新作一品得失,自然是义不容辞也求之不得,于是一篇千把字的短评〖小议《也说秋天》〗便在《中国诗人》第5期上如约见刊了。发稿前,罗继仁向我传达了他对该评论的修改意见——“对上升势头的作者要多鼓励,不足之处点到为止。”由此我感知了罗先生扶持晚辈的拳拳爱心,“杀手”印象顿时荡然无存。
2019年初,《中国诗人》公开征集对当今诗歌创作现状的评议,我当即投去一篇一千多字的议论文。罗先生读罢回复我说:观点没说透,你尽可放开写,不要顾虑字数的限制。编辑对稿件处理的态度,大都遵循两条原则,一是不符合要求的不用,二是喜短厌长。而罗继仁老师竟反着来,不但没有因词不达意将之一枪毙命,还敞开版面鼓励作者要把话说透!在罗先生的殷切期待下,3500余字的《当下诗歌创作现象刍议》,很快被2019年第二期《中国诗人》刊用。
更令我意外的是,次年我曾向《中国诗人》推荐了7首由诗友龚后雨创作的组诗《把故乡仰望成一轮满月》,以及近3千字的评论《返璞归真 静水流深》。罗老师同样句斟字酌,并迅疾编发在了2020年第三期刊物上。这件事引起了我和诗作者龚后雨的强烈震动!平心而论,我和龚后雨都是罗老师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人”,彼此间连一面之交也不曾有过,而身为刊物主编的罗继仁先生,却一再“来者不拒”,究竟图的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现当下诗的品格正遭受越来越严峻的挑战,拉饭圈相互吹捧、穷应酬恭维泛滥、博眼球屎尿涉黄、陷铜臭私稿交换、假大空口号震天、走捷径抄袭剽窃……种种乱象无孔不入,严重玷污损害了诗的尊严,而有权管控以上乱象的人,除发稿编辑以外者均爱莫能助矣。任何一首好诗的诞生,都是作者学识阅历和人生感悟的有机融合;但好诗的认可和传播,又须借助编辑的慧眼,方能兑现其应有的社会价值。
诗的意境来自作品的整体营造,其骨架是呼之欲出的生动意象,而激活全局的爆发点、升华主题的关键词,则是被称作诗眼的那道照彻读者心空的闪电!在某种意义上说,编辑就是用自我焚烧的光芒照亮人世真善美的文学闪电!
如果文坛是一首跌宕起伏、恢宏庞杂的诗作,编辑就是勾魂慑魄的诗眼;如果文人的良知是一盏光芒四射的灯盏,编辑就是点亮灯盏的火柴;如果用石桥来连通诗人和读者的心灵,编辑就是稳固桥体结构的桥心石。罗继仁先生,正是一位堪比诗眼、火柴和桥心石的编辑。
文学评论的功能相当于以下三项:一是放大镜,有助清晰理解作品的内涵;二是牙签,帮读者剔除嵌挤在牙缝的残留物;三是酵母,促成某些隐讳或费解的成分消化吸收。而编辑工作的本身,可谓同时具有这三项功能,既要推出精品、淘汰次品,还须尽可能把适合广大民众审美情趣的作品排在最醒目的位置上,进而约请专家撰写作品解读和评论,以便相互参照。
早年以写诗进军诗坛且成就斐然的罗继仁先生,深谙诗的优劣乃至评判标准,更明白身处流派纷呈叠加、诗风极尽张扬的漩涡,行使编辑职权的根本原则。他勤勤恳恳,处变不惊,目光如炬,在编辑这把漩涡中心的椅子上一坐就是60年,从组稿、选编、回复、定稿,到校审、纠错、督印、寄刊,事无巨细任劳任怨。除了协调正常出版,还要为筹措经费、寻求赞助甚至封面设计和字体大小的定夺而分心。这种以一当十的阵势,恰好佐证了给《中国诗人》排版已有20年之久的韩永红所言:《中国诗人》恐怕是惟一的一个人的编辑部。
一转眼,这位曾激情满怀的诗刊编辑,如今已是88岁高龄的睿智老人,数十年文案生涯的坚守和付出,不仅为他赢得了一大串实至名归的荣誉,更令他顺理成章站成了无数作者心上的丰碑。夫人赵敬玉原本体质就差,只因心疼他夜以继日地忙,却也不得不在新刊出炉时搭把手,帮他往信封里装刊物、粘封口、贴邮资。
前几年,与他青梅竹马的老伴因不敌心冠重症,丧失了正常自理能力,为方便护理,罗老师便陪同住进了沈阳市康养服务中心。即便如此,仍无法弱化他顽固的职业习惯,明明是以照料爱人为出发点,却在陪护病妻之余又承包了《中国诗人》的繁重编务。待病人安睡之后,外间窄屋的台灯常常彻夜长明,此情此景,令众多耳濡目染的医务人员既吃惊又敬佩。
入住康养服务中心两年后的2023年5月15日,罗老师送走了共同度过了钻石婚的夫人赵敬玉,在配发了9张夫人图片的微信朋友圈里,他强忍悲痛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我主编《中国诗人》近25年里,她一直默默地给予我理解、支持和帮助,有些诗友的回忆文章中也常提到她,这让我很受感动!从儿时玩伴、青梅竹马、耄耋之年,到钻石婚恋,61载相濡以沫,而今都已成过往。在我有生之年,我会永远缅怀她!”
沉痛尚未平复,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又想到数十年来积攒在家中的几千册书籍,这些浸润着天南海北作者成长心血的作品里,每一部都有他曾经注入的关切、鼓励和期待。他要将它们一一清理归类,分别捐赠给辽宁省作协文学馆和秦皇岛“中国诗人角”!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除了罗老和女儿、女婿三人,合力将书柜里曾与其朝夕相处的诗集、小说集、评论集、书画集装箱打包,又有两地受赠单位派人前来协助。一时间,罗老家竟成了一座集装箱“空运码头”,一排排封装整齐的纸箱堆满了房间。在这些珍贵的书籍、手稿、书信和题字中,不乏艾青、 牛汉、贺敬之、严辰、蔡其矫、李瑛等老一辈诗人的墨宝,更囊括了诗坛中坚和后起之秀四代人各个时期的新作,史料价值不可估量。
从罗老师发在朋友圈的文字和图片当中,我读懂了书籍主人那依依不舍又无比欣慰的告别,其实是写就了一页光辉的文学史——把毕生见证、收获的两代甚至三代人的创作成果,如此慷慨地交给历史、交给传承中华血脉的基因库,这种利在当代、惠及后世、营养诗歌生力军的无私壮举,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罗老师获得过许多奖项和荣誉,“沈阳市百位文艺名家”、《中国诗人》特别贡献奖、赤峰市“首届玉龙艺术奖”诗歌编辑终生荣誉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贡献奖、“中国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诗作评选百位最具影响力诗人”等等,但他最看重的是家乡父老对他的评价和称赞。面对记者的采访,他不无感慨地表示:回忆我的编辑生涯,大都是在辽宁沈阳度过的。是这里给了我好的工作环境和生活待遇,我感恩这里领导的关怀与支持,感谢多年支持我编辑和主编过三家期刊的广大读者和作者群。能得到沈阳市委、市政府授予的“沈阳市百位文艺名家”荣誉称号,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他还说,如果每个人一生中给自己颁个奖的话,能授予我个“职业编辑”成就奖,我还是能担当得起的。
对罗老师的了解越多,想去看望他并当面向他表达钦慕、感激的念头就越加强烈。2024年9月10日,我从住地洛阳乘飞机抵达沈阳,与抚顺诗友张笃德会合后,于次日一同前往沈阳康养中心看望87岁的罗老先生。当我俩手捧鲜花出现的时候,提前接到电话告知的罗老,早已在楼道电梯口迎候多时了。在罗老师居室外不足6平米的小“客厅”里,我们像熟识已久的师生促膝暢谈,书案上的电脑显示屏亮着,旁边是排列紧密有序的《中国诗人》。得知我次日从沈阳机场返程,罗老师特意拨通了沈阳作协李轻松主席的电话,委托她代为送别……
这次沈阳的诗情画意之行,让我真切感受到东北人的豪爽热心和厚道。回想因脚崴行走不便的轻松主席,早早给我预订好了客房,又让外甥开车陪我遊览了张学良故居,还亲自步行把我送到前往沈阳机场的地铁口,我这个冷姓旅行者,几乎都要被熔化了。诗人、剧作家李轻松女士,早年曾受惠于罗老师的关爱,始终铭记着老师的扶持,绝无因成就斐然或身份变化有丝毫怠慢。在罗老师的微信朋友圈里,从全省、全国各地专程前去探视他的作者、友人和文化部门的领导,可谓络绎不绝,有的还携同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由此罗老师曾经的付出和人格魅力可见一斑,这都是他用心血浇灌的尊崇和感恩呀!
良好的职业道德,是国家机器高效运转的前提,也是部门行业之间融洽交汇、实现社会和谐稳定的基础。尤其是在精神文化领域,那些坚正操守、恪尽职责的榜样,堪称催生学科成果、提升学术品位的幕后功臣。原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部长、著名诗人贺敬之曾评价他说:“罗继仁他不为名,不为利,为中国诗歌事业发展办诗刊,默默无闻作贡献,是个好同志!”这朴实的话语,发自年过百岁的权威诗人之肺腑,足见罗继仁先生爱诗敬业的口碑已声名远播。模范履行职业操守的罗继仁先生,用他毕生的坚持凸显了非凡的人格魅力,我衷心祝愿这棵诗坛常青树老当益壮桃李满枝!
在我学诗的40余年间,先后与艾青、阎纯德、周良沛、晓雪、谢冕、叶橹等诸多前辈有过接触,他们和罗继仁先生一样,无一例外都是诗歌品格的捍卫者和传播者。这些德高望重的前辈,肩负起了引导诗歌砥砺前行的火炬手重任,他们无愧于中国文学大厦的横梁立柱。我为中国文坛这些拥有高尚艺德的领路人而欢欣鼓舞,坚信我们浩荡的诗人群体,必将青蓝同台锦上添花,为这个时代增续更加纯粹辉煌的诗章。
2025年5月21日小满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