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笼子
邵永晟
时光荏苒,儿时的记忆,有些已经模糊忘记,有些却烙印在脑海里,时常被我想起。比如,家中那高高挂起的——馍笼子,以及母亲唤我“余粮”时,声音里那丝苦涩的甜。
那是一只竹编馍笼,笼身呈碗状,底小口大,底部的竹篾足有韭叶宽,纵横交错,往上渐次收束。最妙是提梁处,一根老槐木弯成的弧,被母亲来回挂取时,摩挲得油光铮亮。
馍笼子经年累月地浸在油烟里,篾片早被岁月盘成了深褐色,却仍保持着收紧的姿态,好像母亲永远攥着的心。它悬挂在约两米的空中——恰是母亲踮脚方能够着的极限,也是我孩童时代仰望的天际。那里面盛着的,是玉米面掺了少许白面蒸出的馒头,黄澄澄的,硬邦邦的,却是我儿时最渴求的美味。
穷字像把钝刀,将日子削得透亮。父亲在我出生前三个月就去世了。大姐嫁了人,大哥成家后分开另过。二哥上高中,早读几乎是不去学校的,每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为的是能给家里多挣三分工。二姐帮着母亲操持一些家务,三哥、四哥、五哥和我都在上学。后来二哥当了兵,二姐也出了门,家里愈发艰难起来。窘境之下,三哥便辍学回家,毅然挑起家庭的重担。
母亲常说:“余粮余粮,余下的才是粮”,她粗糙的手指划过馍笼的竹篾,如同丈量着生存的刻度。她给我起名“余粮”,原本应是盼着面瓮里能长存余裕,免受这食不果腹之苦,可这名字在那饥肠辘辘的年月里,反倒成了一种温柔的讽刺。
小麦总是不够吃的。午饭,多是炒些灰灰菜或是几根蒜苗,当作下锅菜来调味;家里的油泼辣子,有时其实是用开水和(huò)开的;晚饭则是浆水菜——野菜用面汤烧熟,任其发酵,酸溜溜的,却也勉强下咽。母亲算计着每一口粮食,唯恐我们饿着,更怕我们放开肚皮吃空了面瓮。馍笼子便挂得那样高,像悬在空中的希望,看得见,却不易够得着。
小时侯,我放学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不敢擅自取食。有时向母亲讨要,她便掰半个给我,有时连这也不许。有时,我偷觑她不在的当儿,爬上那老旧的大衣柜,颤巍巍地立着,手指勉强勾到馍笼子的边缘。若运气好,笼里有馍,便急忙抓一个下来,躲到屋后狼吞虎咽;若笼中空空,只得悻悻爬下,腹中雷鸣更甚。
记得有一回,我偷馍被母亲撞见。她立在门槛上,逆着光,身影瘦小而佝偻。“饿死鬼投胎的么!”她骂道,声音却不如往常有气力。我见她眼里闪着什么,怕是泪光,便不敢抬头。她终是没有打我,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去灶间烧锅去了。
农田到户后,农活日益繁重,三哥俨然成为家里的“顶梁柱”,23岁的他,仅凭着单薄肩膀,把原先的三间土坯房扩建成八间新瓦屋,为兄弟们的未来,筑起了安家立业的根基,可谓是劳苦功高!四哥五哥和我放学后,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母亲的手更粗糙了,指节突出如竹节,却仍日日和面、蒸馍、挂笼子。
小时候,我是不喜欢“余粮”这个名字的,觉得又土又俗,便自作主张更改成“余良”,再后来我应征入伍,便又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如今想来,“余粮”何尝不是母亲存放在光阴里的种子?她用竹篾编织的方舟,载着八个儿女横渡饥荒的河流;她以槐木提梁作秤杆,称量着母爱与生存的天平。每逢我在异地的超市看见精巧的竹制食盒,总会想起那个悬在空中的粮仓——那里存放的不仅是硬邦邦的玉米馍,更是母亲在绝境中生生不息的智慧:她把最疼爱的碎儿唤作“余粮”,用名字在贫瘠岁月里埋下希望的根须。
如今,母亲已化作青山,但每逢麦熟时节,我仍能听见竹篾簌簌的轻响。那只永不落地的馍笼子,那个永远够不着的“余粮”,原来早在我攀爬衣柜偷馍的年月,就已将整个民族的饥饿记忆,酿成了生命最初的甜。
作者简介
邵永晟,1971年出生,陕西周至人,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爱好阅读,喜欢旅游,用眼观世界,用心悟人生,喜写散文和游记。作品散见于《陕西政协》《都市头条》《咸阳日报》《西咸百姓生活报》等新闻媒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