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教室里一排排的吊扇搅动着关中平原的燥热,粉笔灰在光束里跳着华尔兹。我正领着孩子们唱《蜗牛与黄鹂鸟》,突然听见最后排小胖高高举起手用关中话喊:“老师,黄鹂鸟咋不帮蜗牛搭个梯子?”孩子们哄笑起来,我却愣在原地——三十年前那个蝉鸣震耳的午后,秋玲学姐也是这样突然蹲在我面前,用沾着粉笔灰的手指划过她写在黄土地上的歌词,铿锵有力地说“蜗牛才是真英雄”。
20世纪80年代的乡村校园梧桐树荫下,总晃动着两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大我五岁的秋玲姐比我高半个头,马尾辫扎得松松垮垮,总在课间活动时间兴高采烈地偷偷教我唱她听收音机新学的歌。“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她捏着我的小肩膀,把“葡萄树”唱成“瓜婆树”,惹得隔壁班男生笑倒一片。我们比赛背《唐诗三百首》,她输给我就往我书包里塞话梅糖;我输给她,她就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蜗牛壳。
高考放榜那日,我在县城客运站看见秋玲姐。褪色的蓝布衫裹着臃肿的身子,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脚边堆着沾满泥点的尿布。“学妹要坐车不?”她冲我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奶渍。司机师傅亲热地递给她半瓶酸梅汤,她仰头灌下去时,我看见她后颈有块暗红的疤,像蜗牛壳上裂开的纹路。
今年“五一”回乡的盘山路上,刹车声惊飞了整片槐花。我认出那个在陡坡上蹒跚的身影——褪色的蓝布衫换成藏青夹袄,右腿拖着半截假肢,在碎石路上划出凌乱的轨迹。“秋玲姐?”我摇下车窗,山风卷来她身上浓重的艾草味。她愣怔片刻,突然把怀里的襁褓塞给我,自己弓着背去够车顶的行李架。
“娃他爸矿上塌方……”她说话时,山风掀起她褪色的头巾,露出光秃的头顶。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啼哭,她单手摸索小孙子奶瓶的手抖得厉害。我瞥见后座躺着的CT片,诊断栏赫然写着“骨肉瘤复发”。她却笑着掏出个铁皮糖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话梅糖,糖纸都用作业本裁成小方块。
暮色漫过秦岭梁时,秋玲姐突然哼起走调的《蜗牛与黄鹂鸟》。她的假肢磕碰石阶的声响,和三十年前圆规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重叠在一起。山脚下,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锄头柄上系着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关中人给土地爷的供品,也是蜗牛壳上永不褪色的霞光。
我把车倒回村口老槐树下,发现树干上刻着歪扭的“秋玲”二字。月光淌过树瘤时,那些刻痕竟泛着微光,像蜗牛壳上流转的虹彩。秋玲姐在后视镜里冲我眨眼,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安静下来,对着星空发出“咯咯”的笑声。山风掠过万亩麦田,送来遥远的童谣:“阿爸阿妈夸我长大啦,我把奖状贴满窑洞墙……”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