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 口
路边
过去砌屋分户置家当,三缸是大件,一是水缸,盛吃水,二是菜缸,腌咸菜,三是粪缸。郑重其事摇船进城买三缸,不会买个歪瓜裂枣样的吧?也会,贪它便宜,买一只做粪缸,次点不要紧。
这样的次缸不是我们为当当做出来的,而是窑场烧成故障的意外品。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服从政府分配到陶瓷厂,工作就是做缸。所做的缸,每只都要经过严格检验才能上窑,斜口、突肚等的,一律”枪毙”。俗话说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烂泥巴做起来的缸怎能不斜口呢?这就要求我们在整个成型过程中始终要注意稳口。
在窑场上,不管做缸做罐做盆做壶,稳口是要紧活,譬如过去做坯,大多依靠自然干燥。坯放在较平的木板上,第二天口上再放块木板,一个翻身口就朝下,去掉上面的木板,让底部继续干燥,待坯半干时,将两个坯一上一下来个接吻。这样的慢速干燥,收缩度容易掌控,坯口不大会走形。解放后社会主义建设很快使陶业生产踏上了快车道,机台生产的急风暴雨容不得那样温良恭俭让。于是稳口这道工序就向操作者提出了苛刻的、甚至是粗暴的要求。
那年头,要想师傅说声好,稳口第一条。那年头还经常进行社会主义劳动竞赛,谁英雄谁好汉,大会战上比比看,做坯工的话改作烘房稳口比比看。做坯工一个班十几人分为车坯、整形和干燥三个工序小组。那时厂房面积小,初期干燥是靠太阳晒的。譬如我所在的中型缸机班,只有车坯和干燥各十间厂房,整形是没有厂房的。每天早上,我们五名整形工用小推车将一百六十多只机制放长缸坯体运到㫰场上,一边利用阳光干燥一边用木质棒杵和陶质里手杵操作整形。
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我们整形的同时,三名干燥工把烘房里前段前天的坯送进窑前干燥间供装窑待用,再把后段昨天的坯移到前段,五名车坯女工在机间里车制今天的产量。我们的工作是整好形后,在近午时施缸内釉水,在半下昼施缸外釉水。期间要做好稳口并经常性地将缸坯作九十度旋转,以防止正对和侧对太阳面坯体收缩不匀而变形。四点左右,将初期干燥完成的缸坯收进烘房后段。
但谁都知道,自从实行隧道窑连续烧成后,缸坯上窑便一天也不能中断,我们可以天天上班,太阳却时不时会请假休息几天的。他老人家休息一天两天还好,我们可以利用角角落落周转一下,天数一多,就成我们的灾难了。先是烘房前段缸坯没干出不去,后是不能上场整形,女工没地方车坯,更要命的是窑上还在催着要坯。每当这时,只能让烘房司炉工加煤多烧,看看前面有三十只干了先送上窑,然后把余下的整体前移,过两个小时再送三十只去,余下的再整体前移,如此往复。这个工作量十分浩大,特别是整形工,每天都要干二个班时间,产量没多出来,坯件成活率反而降低,所以也别想算加班。
如此烂坯在烘房里折腾,你叫它口不走形实在难。我经历过难度最高的稳口是火线稳口。由于烘房是靠地温上传的,坯体总是下部干燥较快,如果一味加温,则会出现坯体上下干燥度产生差异而破裂。有一年冬天,雨雪下个不停,形势已经到了窑前干燥间无一只存坯,装窑工等一只装一只。车间老主任吩咐烘房司炉工大力加煤,我说你想把坯烧爆吗?他说坯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应该让坯底减少受热度。
在老主任的指点下,我终于学会了传说中的火线稳口,我将坯侧向一边,以两个半块头八五砖竖立在坯底口,与坯底一个着地点呈三脚鼎立。其时我穿着球鞋是再穿草鞋的,烘房地面隐约见红,我湿水粘泥的草鞋时时冒出火星。赤膊穿的粗布工作服也带着焦味。因为侧立坯体更易斜口,所以每隔半个多小时就要调整一次角度,而整个五间烘房全部调整一次半个小时都不够,这样我一整天都扑在烘房里,每隔十几分钟被迫逃出来,用凉水拍湿衣裤再进去。
那天我实际上是中暑了,最后是身上不再出汗,眼睛疲倦得睁不开,下班后躺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走回家。那天我终于保证了隧道窑正常运转,要知道停窑的经济损失和政治影响在当时是很严重的。但那个月我们全车间的整形工好像都是有罪的,我们的坯件成活率创造了历史最低水平,害得我们老主任都挨了批评。
稳口是辛苦的,清初吴嘉纪《绝句》诗说炒盐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对于这诗,我的体会太深刻了,在夏日里,我就往往吃不住闷热,要从烘房里跑出来,在炎日里偷一刻凉。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