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端午,一种特别的清香便如暗流悄然涌动,在长塆的沟沟岭岭之上铺展,张翅,飞旋。剥开碧绿粽叶,糯米的温软热气里,我总恍惚看见那只粽子——从父亲枯瘦的手里递来,裹着汗渍,浸着山风,是贫瘠岁月里沉甸甸的、无声的温情。
那年我十二岁,在村办中学里寄宿。学校蜷缩于山坳之中,四面山峦合围,入夜后尤为可怖。山路如羊肠,在浓黑中蜿蜒,路旁野坟悄然隐现,夜风过处,草木簌簌之声竟似有魂灵低语。食堂把学生带来的米装在大小不一的瓷缸里蒸熟,到吃饭时学生娃儿扑在锅沿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哪一份。家里穷,我的米袋时常空空如也。空袋的日子,我便饿着肚子,空荡荡地坐在教室里。纵使有了饭,也只得就着从家里带来的苞谷辣子咽下——那辣子并无油星,干涩粗粝,但于我而言已是珍馐。毕竟更多时候,唯有清水浇在冷饭上,聊以充饥。这清水泡饭的滋味刻骨铭心,竟成了我一生也改不掉的习惯。
端午的前一夜,教室寂静,唯闻老师讲课声与窗外虫鸣。忽然,一种异样的叩击声。从远处幽幽传来,笃笃笃……由远及近,固执地叩击着山坳的夜。声音终于停在教室门口,门被推开。昏黄灯光下,一个瘦得如枯柴般的身影,拄着一根木棍,摸索着挪了进来。他茫然空洞的眼神在教室里搜寻,我抬头,心蓦地一紧——竟是爹!
老师唤我出去。站在门外,十几天未见,爹愈发瘦削,衣衫褴褛。那件无扣的黑上衣,竟只用一根稻草绳潦草系着,裤子沾满泥点,一条裤管下还露着几道猩红的血口子。
爹伸出粗糙如老树皮的手,试图碰触我,我心头一热,顺势紧紧抱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爹摸索着,从裤袋里掏出一只粽子:"娃儿……明日端午了。屋里穷,包不起粽子,这个……你吃了吧。"那粽子躺在他掌中,犹带着他身体的微温。后来母亲含泪相告,这粽子是旁人可怜爹给的,总共三只,爹把两只留给妹妹,仅揣了这只,在沉沉夜色中,拄着棍子,一步一探,摸索着走了十里崎岖山路来到学校。
爹默默转过身去。木棍重新叩击着地面,"哒,哒,哒……",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渐渐飘散,微弱,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里。每当我想起这些,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样——心里钻心般的疼,但回归现实后的那种空凉的悲痛难以释怀。
屈原投江的故事,总被后人讲述得壮怀激烈。那纵身一跃的决绝,世人用抛洒的粽子抚慰鱼腹,悲悯其忠魂﹣﹣鱼会不会吃粽子?这追问恰如父亲深陷于无边黑暗,却硬生生用木棍探出十里山路,递到我手中的那只粽子:他送来的,仅仅是粽子么?
那粽子沉甸甸的,里面裹满了父亲无言的心血,如同那漫天飞雪里他肩头沉沉的树木。记得某日放学归家,天地一片茫茫皆白,石板路被厚雪覆盖。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影正扛着一根粗树,在雪中艰难跋涉。草鞋深陷雪窝,木棍每次探路,都撬起纷扬的雪沫。他身体极力前倾,一只冻裂的手紧攥木棍,另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死死挽住肩上的树。每挪一步,都先用木棍谨慎地探路,待寻稳了落脚点,才小心踏下,肩头沉重的树干随之危险地摇晃。长塆到城里的十几里下坡路,在冰雪中,对双目失明的父亲而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奔过去拉住父亲,声音哽咽:"爹,落大雪了,莫去街上了……"父亲顿住脚步,喘息着,口中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雾:"娃儿,爹不去……你们吃啥?"母亲一人的工分,我家年年都是超支户,村人的冷眼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父亲稍作停顿,声音低缓却分明含着期盼:"娃儿,你长大了就好哒,爹盼着……"
父亲肩头扛着沉重的树,在雪中踽踽独行的背影,与那个端午夜他拄棍离去的影子,在我记忆的深处渐渐重叠。他肩上所负的,何止是那柴薪换得的几角钱?那是整个家沉甸甸的生计与未来。他脚下所探的,又何止是崎岖山路与皑皑雪途?那是一个盲者在命运的重压下,用木棍在无尽黑暗中为儿女硬生生敲出的、一条通往明天的狭窄通道。
如今,当我在明亮的厅堂里剥开精美的粽子,看着晶莹糯米,嗅着棕叶清香,舌尖尝到的,却总混合着当年苞谷辣子的粗粝与冷水泡饭的寡淡。父亲早已远去,他手中递来的那只朴素粽子,却成了我灵魂深处一枚无法消融的印记。
粽叶的清香依旧年年飘荡,在端午的晴空下盘旋往复。父亲当年摸索跋涉的十里山路,如今在我心底已延伸为一生也走不尽的里程。那只粽子,那根木棍,那肩上的木,那雪中的足印——这无声的负重前行,是父亲用生命刻下的最深印记:它比任何投江的悲歌都更贴近土地,比所有吟哦的辞章都更沉默地诠释着生之艰难与爱之执着。
屈原沉江的悲壮在史册里激荡回响,而父亲肩着树木、手拄木棍、在雪地上一步一探的佝偻身影,却在我心路上刻下了更深的凿痕。他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前路,只以血肉之躯在黑暗与风雪中丈量着生之维艰﹣﹣那探路的木棍叩击大地之声,是比《离骚》更沉郁的绝唱,是无声的父爱在人间最崎岖处,以生命为笔写下的、一首不必投江亦能穿透岁月的诗。
作者简介:张宏祥,生于崆峒山,教师。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专题文学班学员,湖南教师作家协会理理事,张家界作家协会理事,张家界国学研究会执行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