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束缚的天性：教育异化的历史脉络

中国传统文化中“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精神塑造了重视勤学苦练的教育传统，但这种文化基因在当代教育实践中逐渐异化为对儿童天性的系统性压抑。老舍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教育应“自由地开展儿童的天性”，维护他们的天真活泼，满足他们的正当爱好，“不要干预太多”。他作为父亲的教子之道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当女儿为数学仅考60分而沮丧时，他轻松安慰道：“60分也很高嘛！你比爸爸好，我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当儿子舒乙小学五年级前稳居全班倒数第一时，他始终淡然处之。这种教育智慧源自对儿童发展规律的深刻洞察——每个生命都有其内在的成长节奏。

西方教育思想史上，卢梭在《爱弥儿》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他提出教育应遵循“自然主义”原则，通过感官体验和自由探索唤醒儿童的内在潜能。然而，这些教育智慧在当代教育实践中被严重边缘化。当孩子们被禁锢在“教室-书桌-试卷”的三位一体空间中，当每一分钟都被“精准管理”，天性发展的空间便被彻底剥夺。教育成了一条标准化的工业流水线，而孩子则成了被塑造的原材料。

二、窒息的教育生态：现实困境的多重枷锁

1. 唯分数论的评价绞索

当前教育生态最突出的病症是“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五唯”顽疾。这种评价体系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环扣一环，传导至教育的每个环节：

学生层面：考试分数成为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尺。研究显示，在“高投高压型”学生群体中（约占全国学生多数），尽管学业成绩优秀，但“各品质均低，期望压力最高”，抑郁风险最大。他们的大量时间被机械训练占据，失去了在真实世界中探索的可能性。

教师层面：教学沦为分数加工厂。汉阴县的调研发现，部分教师因“一学期带多个科目”导致教学效果差异，却在统一考评中遭遇不公平对待。更严峻的是，当教育简化为知识搬运，教师专业创造力被扼杀，班主任岗位竟成了“烫手山芋”。

学校层面：升学率成为悬顶之剑。各类检查评比“多如牛毛”，学校疲于应付行政事务，真正投入教育研究的时间不足三成。

2. 安全教育极端化的囚笼

在“安全第一”的旗帜下，教育陷入另一种畸形发展：

责任恐惧症蔓延：一旦发生安全事故，“一竿子查到底”的问责机制导致处分、降职、家长冲击学校等连锁反应。某县甚至要求教师签署“课间不离岗”责任书，导致教师不敢组织任何户外活动。

虚假安全观盛行：当前的安全管理侧重物理隔离——禁止春游、取消实验、简化体育项目，却忽视了一个根本真理：安全意识需在生活历练中内化。正如赫章县教育者反思：“看见小孩溺水，你不能教育他马上跳水去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又如何去保护别人呢？”

成长机会剥夺：当学校砍掉野外考察、社会调查等活动，代之以“教室的束缚”，孩子们失去的不仅是玩耍的快乐，更是风险判断能力、应急处理能力等生存素养的发展机会。这种过度保护实质上是最大的安全隐患。

三、破局之道：来自历史与全球的启示

面对现实困境，我们需从历史与全球中寻找破局之道。

1. 教育传统的现代转化

中国基础教育并非没有天性教育的基因。老舍“以血汗挣饭吃”的育人观，与陶行知“生活即教育”思想形成呼应。值得玩味的是，当我们在抛弃传统中的实践智慧时，西方却从中汲取营养：

英国引进上海数学教材：2017年英国全套引进上海小学数学教材，震惊英国教师的不仅是高效的“九九乘法表”，更是中国教学中“数学的艺术”——通过精心设计的思维训练激发深度思考。

PISA测试的再思考：上海学生在2009年、2012年PISA测试中夺冠后，西方教育界并未简单模仿其应试训练，而是聚焦于中国教育中“三位一体”的系统优势：高专业度教师培养、精细化教学过程、扎实的认知建构。

2. 北欧模式的制度启迪

瑞典的基础教育改革为我们提供了系统性重构的范本：

地方分权管理：1985年《学校法》将管理权下放地方，学校依据国家核心课程开发“校本课程”，使教育更贴近儿童实际需求。

资源实质性投入：瑞典教育投入占GDP达7.13%（OECD平均5.8%），3-5岁儿童每年免费获得525小时学前教育。

可持续发展教育：自1960年代将环境教育纳入课程，到2002年成为全球可持续发展教育先锋，瑞典证明教育可兼顾个体发展与社会责任。

四、解放之路：让教育回归“玩”的本质

1. 重构评价体系：从单一分数到立体成长

破“五唯”的关键在于建立“过程性评价-增值评价-综合评价”三位一体的新型体系：

海淀区的数字画像实践：通过AI大数据构建“数字学生”模型，记录“德智体美劳全要素横向评价”与“各年级全过程纵向评价”，用多维度证据替代单一分数。

汉阴县的教师评价改革：从师德师风、立德树人、教学教研、满意度四个维度评价教师，尤其强化“满意度评价”中学生的声音权重。

2. 解放教师：卸下枷锁，重燃创造

减负松绑：汉阴县推行《教职工晋级晋档指导意见》，破解“多课头考评不公”问题；建立教师诉求平台，用“暖心工程”解决住宿、减负等痛点。

专业赋能：如文晖中学实施“优秀作业展示”活动，激励教师创新；英语组创新“碎片化任务反馈法”，将作业设计与课堂改革深度融合。

3. 重建安全教育观：从囚禁到赋能

真正的安全教育应是“通过生活学会生存”的实践教育：

体验式安全课程：借鉴“小河长”课程经验，将治水实践与风险识别、应急处理能力融合，在真实场景中培养安全素养。

法律保障机制：需建立《校园安全事故处理条例》，明确责任边界，避免“无限问责”，让教师敢于组织探究活动。

4. 打开课堂边界：从书本到天地

作业革命：文晖中学推行“一本作业本”改革，用分层作业满足不同学生需求；汇龙小学开发“研学式作业单”，将学科知识融入社区治水等真实课题。

玩学融合：上海“掌握教学模式”在英国的实践显示，数学游戏、24点挑战等“玩中学”方式显著提升思维品质。正如卢梭所言：“真正的教育不在于口训而在于实行。”

五、结语：让天性重获翅膀

老舍曾对子女说：“粗识几个字，会点加减法，知道一点历史，便已够了，只要身体强壮，将来能学一份手艺，即可谋生。”这句朴素的话语道破了教育的真谛——教育应为人生的舒展赋能，而非用知识填塞心灵的缝隙。当我们卸下分数的枷锁、打破安全的囚笼、归还教师的尊严，教育才能重获让天性自由翱翔的力量。

未来的教育图景应是：孩子们在田野中测量数学的奥秘，在社区服务中理解公民责任，在劳作中感受创造的美妙。唯如此，“玩”才能回归其古希腊语“paideia”（即“教育”）的本义——在自由探索中成就完整的人。这需要每个教育者铭记：童年不是成人的预备役，而是人类精神故乡最纯净的样态。让我们携手努力，为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加自由、开放、充满探索乐趣的教育环境。

作者：文晓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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