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驶向星空》《家园与乡愁》《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植物记》《动物记》《牛的写意》《万物有情》《沧海月明》《睡眠之书〉《万物皆有欢喜时》《在星空下静坐》《外婆的手纹》《总有喜鹊待人来》《世间万物都在治愈你》《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等。有100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地小学、中学、大学语文教材、教辅及中考、高考试卷。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一
几十年前 ,那时我还很小,父亲带我到后山的大地湾,为去世多年的祖父上坟。我没有见过祖父,我出世之前,他已经去世,这很像捉迷藏,命运执意不让我们见面。我想,祖父生前定然也曾想象过他孙子的模样,就像我反复想象他的模样。现在,我能看到的祖父,就是这隆起的一堆土,这隆起的岁月的遗迹。
添土、垒石、栽上几株柏树,坟头插上一丛迎春花 ,我帮父亲忙了一阵,累了,父亲也停下来歇息,我就躺在父亲身边,头枕在祖父的坟头 ,听父亲断续说着祖父生前的往事。父亲的声音渐渐模糊,恍惚间,一转身,我就离开父亲,跟着前面一个背影去了。我想看见那背影究竟是谁,就放开腿往他前面跑,那背影也跑起来,我就更快地拼命跑起来,我终于远远地超越了他,在他的前面我停下来,转过身,定定地看他渐渐走过来的面影,那迎面走来的面影开始是苍老的,渐渐就变得年轻,接着竟变成少年,变成小孩,就要走近我了,呀,他还是个孩子,比我还小的孩子,正是捉迷藏的年纪,他是我的弟弟吗?又不像。他与我隔着一层雾,我伸手就要拉住他了,然而,雾陡然散了,那孩子倏忽失踪 ,我大声喊:爷爷,弟弟!
睁开眼睛,身旁的父亲摸着我的脸,说:娃,你见你爷爷了,还是见了你弟弟?
我问父亲,我看见的爷爷怎么是个比我还小的孩子?
父亲说:从世上走过去的人,都曾经是孩子。如果我们遇上他们,他们都可能是我们的朋友和兄弟。错过了呢,就是隔代的祖宗和先辈。
这么说来,祖父,以及一茬茬远去的先人,不只是我们的祖宗,还很可能是我们错过的朋友和兄弟。
父亲的目光又深又远,像在注视从前 ,又像凝望以后。
我微闭了眼睛,时间的折扇哗啦啦打开 ,相隔千秋万代的人们,同时出现在时光展开的扇面。
在祖父坟头,我窥见时光的后面,鲜活着那么多那么多生命的面孔。
从那以后,我有了一个隐秘的私人爱好,过一段时间(几个月或一半年),就要找一个坟头睡上一觉,在死者的居所,我体会着生命的辽阔背景和深邃根源。
二
我曾在故乡以西十五里之外的定军山下的诸葛亮墓,睡过几次觉,躺在将近两千岁的古柏浓荫里,诸葛先生没有来我梦中传授什么神机妙算,倒是有一种安静浑厚的力量笼罩了我,这种力量无以命名,强以名之,应该是厚德载物的力量。恍惚中,深扎在地底的古树老根纷纷向我走来,将我紧紧抱住,向我传导着地层深处的强大磁场,那一刻,我单薄的生命和历史的深长呼吸连通在一起了。
我曾在陶渊明躬耕垄亩、悠然采菊的南山下(江西九江),在他醉卧过的田园阡陌睡过一觉,当我醒来,沉睡多年的疑问也随之醒来:我们为什么离诗越来越远,以至于几乎彻底背过身,在与诗背道而驰、南辕北辙的荒原上狂奔?原来,我们荒芜了心灵田园,枯萎了德行之菊,捣毁了梦里南山,外无造化可师,中无心源可得,我们在语言的垃圾里搬运垃圾的语言,我们一层层把自己堆积到垃圾山的高处,还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诗意之巅。
我曾在万山丛中的抗日烈士墓地睡过一觉,那是秋天,枫叶红透,如血浸染,我睡不着,我老是想象着昔年的惨烈。在天空失血的时候,是谁剖开自己的血管为天空输血?在大地流血的时候,是谁撕开自己的命运为大地止血?当我在那温热、破碎的胸膛上睡过去,一觉醒来,我感到血脉里回荡着深沉悲壮的潮音。
三
前年清明,我又在故乡五泉山上父亲的墓地睡了一觉,父亲旁边,是邻居李三叔的墓地,李三叔的旁边,是同村卢明忠叔叔的墓地,父亲、李三叔,李正文堂哥,卢叔叔,兰自发大哥.......这里安息的都是人世间最善良最勤苦的人,也是人世间最好的人。他们一辈子都在泥土里劳作,在草木里出没,他们忠厚如土,勤劳如牛。父亲去世前半月还强忍肺气肿扛着锄头为秧田放水,李三叔也是在无法下床时才停下田间的劳动,卢叔叔闭眼时还念叨着把来年小麦种子留够......他们是泥土的孝子,又何尝不是天地的孝子?他们以对土地和劳动的绝对忠诚,毫无保留地竭尽了自己的情感和良心。泥土接纳了它的孝子,现在,泥土的孝子正在变成泥土,我想,从此,这里该是天下最好的泥土吧,这里生长的草木庄稼,应该最能告慰天地,芬芳山川,感染岁月,营养心魂。我睡在他们上面,睡在我父亲、李三叔、卢叔叔......们的上面,睡在劳动的臂膀和厚道的胸膛上面,睡在古老淳朴的德行上面,睡在收藏了世世代代人民的骨殖的历史上面。多少时光多少生命托举着我此刻的睡眠啊。即使我熟睡过去,我也比最清醒的时候更深刻地体会着生命的艰辛和土地的仁厚,体会着善良的劳动者才是这个世界真正值得尊敬的君子和“神灵”。现在,我就与敬爱的神灵们睡在一起,我默默地接受土地的教诲和神灵的叮咛......
四
祖先的墓地,草木茂盛,野花明艳,地气充盈,喜鹊筑巢于高大老树上,生儿育女,其亲族遍布四周山梁,呱呱鸣叫,喜气盈野。噫,死者真的死了吗?但是,我却感到,死者仍有其死后的生活,比起某些卑鄙、丑陋地活着的人,死者甚至过着更有价值的崇高生活。他们在暗中照料着这方土地的草木生灵,经营着一片古木森森、花草葱茏、雀鸟唱和、意境幽深、气象高古的生命共同体和生态保护区。
祖先真的死了吗?是的,他们都死了。然而,我们那死去的祖先,死而未灭,去而未离,他们却以另一种方式更深刻地活着。死去的祖先,已变成了神灵、先知和圣哲,在时间深处恒久地启示和教育我们。
五
人经常到墓地走一趟,最好能安静地坐一会儿,与红尘人世暂时隔绝,而与墓后的死者,与墓地后面连接着的无穷无尽流逝的寂静时间,与刹生刹灭的生命所连接和终被淹没其中的无边的太虚幻境,在有与无之间,在存与灭之间,在生的刹那与死的亘古之间,默默地凝视、聆听、冥思、反省,做一番横无际涯的漫游、飘荡和回溯,人就悟得了天道,知晓了天命,人也就真正觉悟了——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你活着,无非是在向死而行,且生且死——你此刻当然是活着,但你注定会死去,会消失,你终将彻底湮灭于时光的浩浩巨流。
每当你想到,前面等着你的,并不是什么奇迹和花园,前面等着你的,不过是一个不容商量、不可拒绝的冰冷的死——那么,你还贪个什么,嗔个什么,痴个什么?
在这短暂的生的日子,那就做个坦荡荡真人吧,行些善事,读些善书,结点善缘,积点善德,上不愧天,中不愧人,下不愧地;前不负祖先,后不愧儿孙;一路行去,仰头是祈祷,低头是劳作,左边是怜惜,右边是呵护,善待那艰辛众生,同情那可怜生灵,感念天地万物,供养着你这区区小命。
在我眼里,墓地是道场,是教堂,是讲授心学和生死学的静穆课堂。
每当我从墓地走过,我的心就变得干净,变得宽阔,变得慈悲了,人就变成了诗人和哲人。
每当我在祖先身旁沉沉地睡过一觉,醒来,就感到心智高洁,心胸豁然,心肠柔软,连走路的姿势和步子,也虔诚、平和、沉稳、安详了许多。
摘自李汉荣散文集《植物记》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近期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