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山总笼着层淡青雾气,在慈利县金岩土家族乡,吊脚楼的飞檐刺破云雾,潺潺九渡溪将缠绵情话淌进每道山褶。爷爷年轻时是寨子里的惊鸿,剑眉星目配着满肚子墨水,提亲的红绸踏破门槛,他却总在等那道撞进心里的月光。
那年社戏散场,阳戏的锣鼓声还在山谷里晃悠。爷爷背着竹篓往家走,忽然被一声山歌绊住了脚步。溪畔的乌桕树下,婆婆抱着靛蓝头巾,月光给她睫毛镀上银边,杏眼含着春水,浅粉的唇一张一合,唱得满溪的鹅卵石都泛起涟漪:“郎是青山妹是藤,藤缠青山不离分。若要藤儿断了根,除非青山化烟尘。”
他们的爱情比三月的映山红开得还烈。可山外的汽笛声勾着年轻人的心,爷爷终究要去闯世界。离别的清晨,婆婆赤脚爬上最高的望夫岩,扯开嗓子唱起山歌。风卷着她的粗布裙摆,发丝凌乱地糊在脸上,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沙哑中带着决绝,像把生锈的刀,割得满山草木都呜咽:“船走了莫回头,水凉了莫伸手。山高路远你莫念,我在崖上等白头!”听老人说,婆婆的歌声苍凉又悲怆,音浪卷着山风掠过每个山坳,十里八寨的年轻人聚在山脚下,听得眼眶发红,泪水扑簌簌地落,连寨里最硬朗的汉子都背过身偷偷抹泪。唱到最后,她的嗓音破碎得像风中的枯叶,爷爷翻身跳下马车时,看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比酉水河的浪还要汹涌。
湘西的晨雾还没散尽,望夫岩的石阶结着露水。婆婆攥着浸满眼泪的帕子,看着山道上那辆晃晃悠悠的马车碾过碎石。喉间的呜咽化作最后一声山歌,从胸腔里剜出来般绝望:“郎走千里莫回头,妹守空房白了头……”
歌声戛然而止。摇晃的车厢突然停下,青布长衫的身影跌出车辕,布鞋重重踏碎满地晨霜。婆婆泪眼朦胧,却清晰看见那个熟悉的轮廓逆着光朝她奔来,粗重的喘息声震得野雏菊簌簌发抖,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
“不要走——”哭喊撕裂喉咙,婆婆踉跄着扑向崖边。蓝布裙摆被山风掀起,宛如折翼的蝶。两人隔着半坡摇曳的野蕨菜,跌跌撞撞地冲向彼此,带起的露水沾湿了裤脚。
撞进爷爷怀里的瞬间,婆婆听见他剧烈的心跳震着自己的额头,潮湿的鬓角蹭过发烫的脸颊,带着山野的气息将她紧紧裹住。“不走了。”爷爷的声音埋在她发间,混着露水和汗味,“山外再好,没有你哪里都没味。”
咸涩的泪水渗进粗布衣裳,婆婆死死攥住他的衣角,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晨雾渐渐散去,湘西的日光漫过山脊,为相拥的两人镀上金边,远处吊脚楼的炊烟袅袅升起,而比这晨光更暖的,是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从此岁岁年年,再不分离。
后来年轻的爷爷成了族长,寨中大小事务总让他奔波忙碌。每当暮色四合,那盏老油灯便成了最忠诚的守候。婆婆总会踮脚将灯芯挑得亮亮的,橘黄的光晕里,她倚着雕花木门,青丝慢慢染白霜,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温柔。听老人们说,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爷爷在邻寨议事迟迟未归,婆婆提着油灯便冲进雨幕。暴涨的河水漫过脚踝,她却攥着灯盏高声唱道:“郎若遇险妹先挡,生死同穴共一乡!”等爷爷察觉有异跳进激流,看见对岸的油灯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却始终倔强地亮着,恍若婆婆眼底炽热的牵挂。自那以后,他再不愿在寨外多留一夜。
直到那个深秋,银杏叶铺满青石板路。爷爷回家时再也没有看到那盏盼回的灯光,婆婆斜倚在雕花床头,老油灯静静地放在床头,再也没有亮起。婆婆的发丝已如寨前的芦苇般雪白,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温柔。嘴角仍挂着那抹微笑,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在梦的彼端,又能与心爱的人携手漫步在金岩的山水间。
屋里的煤油灯结着灯花,婆婆枕边放着褪色的山歌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朵干枯的映山红,扉页上是爷爷年轻时写的字:“灯在人在,生生不离。”
岁月在爷爷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当生命的烛火即将熄灭时,他枯瘦的手仍紧紧攥着那盏油灯,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呢喃,却字字灼心:“妹子,要不是不放心儿子,早就去找你了……”
待爷爷安详离去后,人们在清理油灯时,意外发现灯座夹层里塞满了泛黄的纸笺。密密麻麻的字迹,记载着无数个思念成疾的夜晚,有对往昔的追忆,有无法言说的牵挂,还有来世再续情缘的期盼。原来,这盏油灯不仅照亮了慈利县金岩土家族乡回家的路,更承载着爷爷对婆婆跨越生死的眷恋,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诉说着永不褪色的爱情传奇。
作者简介:杜忠,1968年生于江西省赣州龙南市,于1993年医学院毕业从事医学之路。在医学生涯中,杜忠接触了大量农村患者。他凭借着对文学热爱和对乡土的深刻理解与眷恋,以细腻的笔触、真挚的情感,创作出大量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生动展现了农村的风土人情、时代变迁,以及农民在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既有对乡村质朴生活的深情描绘,也有对农村发展进程中种种现象的思考与探索 ,字里行间流淌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热爱与人文关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