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梅》
民国十二年冬,姑苏城落了第一场雪。
施家小院的红梅开了,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十八岁的施艳梅站在梅树下,呵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薄雾。她裹紧单薄的棉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执着地握着画笔,在宣纸上勾勒那枝傲雪的红梅。
"艳梅,进屋吧,外头冷。"母亲在门内唤她,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愁绪。
"再画一会儿。"艳梅头也不抬,笔尖蘸了朱砂,点在纸上便是一朵红梅。她画梅已有十年,从八岁握笔那日起,院中这株老梅便是她最好的老师。
父亲早逝,家中只余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替人缝补浆洗,艳梅则卖画贴补家用。她的梅画在姑苏小有名气,富家小姐们常来求购,说是挂在闺房里能添几分雅致。
"听说杜大帅要纳第五房姨太太了。"墙外传来妇人的窃窃私语,"昨儿个他路过城西,正巧看见施家姑娘在门口作画..."
艳梅的手一抖,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杜震山,那个掌控姑苏生死的军阀,传闻中他前四房姨太太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别听那些闲话。"母亲匆匆出来,揽住女儿单薄的肩膀,"咱们小门小户的,哪入得了大人物的眼?"
三日后,杜府的管家带着八个壮汉和一口红木箱子登门。箱子里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还有一张烫金帖子——杜大帅要纳施艳梅为五姨太,三日后过门。
"我女儿不嫁!"母亲将箱子推出去,声音发颤。
管家冷笑:"杜大帅看上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他转向艳梅,眯起三角眼,"姑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违抗大帅的下场。"
那夜,艳梅将所有的画具收进一口旧木箱,唯独留下一幅未完成的红梅图。她蘸了最红的颜料,在画角题了"宁折不弯"四个小字。
"艳梅!"清晨,许明远翻墙进来,青衫上沾满晨露。他是隔壁许家的独子,与艳梅青梅竹马,在报社当见习记者。"我带你走,咱们去上海!"
艳梅摇头,将红梅图塞进他手中:"带着它,就当带我走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梅瓣落地,"我若逃了,母亲怎么办?街坊邻居怎么办?"
杜府迎亲那日,姑苏城万人空巷。八抬大轿披红挂彩,乐队吹吹打打,杜震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军装笔挺,胸前勋章晃得人睁不开眼。艳梅凤冠霞帔坐在轿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轿帘掀起时,她看见杜府朱红大门上悬着的匾额——"威震江南"。这四个字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每一笔都浸着血。
婚后的日子比想象中平静。杜震山待她不差,甚至专门辟了间画室给她。只是每次他来画室,总要先卸下配枪,那黑沉沉的铁疙瘩往案上一搁,艳梅的笔就再画不出梅的傲骨,只能描些牡丹芍药之类的富贵花样。
"怎么不画梅了?"杜震山捏着她的下巴问。
"梅花太冷清,配不上大帅的威仪。"艳梅垂着眼答。
杜震山哈哈大笑,将她拦腰抱起往卧房走:"我就爱你这张巧嘴!"
三年后,姑苏城办书画展,杜震山破天荒允许艳梅出席——前提是带着四个丫鬟八个卫兵。展厅里,艳梅在一幅《寒江独钓图》前驻足良久,画者署名"孤舟客",那笔法她太熟悉了。
"这位先生可来了?"她问展馆管事。
"许记者刚去后园了。"管事压低声音,"他是《新报》主笔,专写些犯忌讳的文章..."
后园的梅才结花苞,许明远站在树下,青衫换成了西装,眉宇间添了风霜。他转身看见艳梅,手中的烟掉在雪地里。
"你的画,"艳梅指着展厅方向,"很好。"
"比不上你的梅。"明远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展开是那幅未完成的红梅图,"我每天带着它,就像带着你走遍山河。"
四个丫鬟在不远处探头探脑。艳梅迅速从袖中滑出一卷画塞给他:"后日午时,醉仙楼二楼雅座。"说完便转身离去,裙裾扫过雪地,不留痕迹。
那卷画上是杜府地图,标着西北角小门——那是厨娘倒泔水的通道,守卫最松。
私会那日,艳梅在茶里下了安神的药,八个卫兵在雅座外睡得东倒西歪。明远握着她的手说:"北京成立了新政府,杜震山的好日子到头了。跟我走,现在!"
"再等等。"艳梅抚着他眉心的皱纹,"等时局再明朗些..."
"砰!"门被踹开,杜震山带着亲兵闯进来,枪口直指明远眉心:"老子早盯上你这乱党了!"
艳梅挡在明远前面:"大帅,是我约的他。要杀杀我。"
杜震山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贱人!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和旧情人私会!"他转向明远,"听说你是记者?正好,老子让你写篇报道——杜大帅的五姨太如何与姘头被当众处决!"
明远被关进地牢。艳梅跪在杜震山书房外一整夜,直到他开门泼了她一脸茶:"想救他?行啊,今晚老子宴客,你当众把这碗茶敬给刘师长——他早馋你身子了。"
那夜杜府张灯结彩,姑苏城的权贵都来了。艳梅穿着绛红旗袍,发间簪一支金步摇,捧着茶碗走向满脸横肉的刘师长。走到厅中央,她突然转身,将茶泼在杜震山脸上。
"诸位!"她声音清亮,从袖中抽出一卷画轴展开,"这是杜大帅这些年的'功绩'!"
画上是杜府地牢的惨状:铁链锁着的囚犯、血淋淋的刑具、角落里堆积的尸骨...最刺目的是右上角那枝红梅,艳得像是用血描的。
满堂哗然。杜震山拔枪时,艳梅已经吞下了藏在牙间的毒药。她倒在地上,看见明远被亲兵押进来——原来杜震山早打算在宴会上处决他。
"明远..."艳梅的嘴角溢出血丝,"看...梅花开了..."
她死时,窗外真的飘起雪来,一片梅瓣被风吹进厅堂,落在她眉心,像颗朱砂痣。
后来有人说,许明远那夜疯了似的夺枪杀了杜震山;也有人说他带着艳梅的遗体远走他乡。唯一确定的是,那幅《红梅泣血》的画传遍了江南,每到梅花开时,总有人看见个穿青衫的男子在梅树下烧纸钱,灰烬飘起来,像极了那年冬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