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天气是热得一步便踏入蒸笼了。天色暗得像一块被烟熏了半月的脏布,低压压蒙在头顶,闷得人不敢吸气,仿佛肺腔里蓄满了浑浊的水汽,凝滞不动。正是这样的时刻,沉闷最盛之际,天边那铁灰色的云壁间,忽地豁开一道裂纹,像被冥冥之手粗暴撕裂了口袋,顷刻滚出沉重到不堪负荷的雷。雷声莽撞地撞击着空气,震荡得檐下泥窝里的新燕猝不及防,缩紧了褐翅躲进深处,小嘴啾啾的,不知是惊惶还是抱怨,又像是被那裂帛之声劈掉了魂魄。
随后是雨,箭镞似的泼下来。先还疏密落落打在焦渴冒烟的泥土上,腾起一溜溜土腥的青烟。继而密了,天地便如一个巨大的蒸笼揭开了盖子一般,白雾茫茫,泼洒肆意——雨势竟把田野、树木、屋宇一并没进了雾水蒸腾的迷茫里。于是混沌复归混沌,仿佛要将夏热所吸吮的地气悉数逼吐出来了。
芒种时节,田地都得了神气。割麦与插秧双肩叠压着,沉甸甸催逼在农人的脊背上——农人便称作“双抢”了。
麦子黄熟时,是地里亮起的一道金色号令。金黄的麦芒齐刷刷挺刺着天,麦穗沉重地弯坠着头。倘若此时有南风拂过,那些麦穗便发出绸缎磨在指尖般的窸窣声来,柔软里带着点固执的韧度,催促的手摇着农夫的耳膜。农人自然不能违拗。天刚放亮,田野便影影绰绰布满弯腰的身影,挥镰声此起彼伏,簌簌地,是丰收的步履。他们挥镰的动作利落干脆,只听得麦秆整齐断裂的声响,人便在麦浪后退开一席空地。麦芒尖利,扎进衣衫布料,扎进皮肤纹理里,留下细微的刺痒红痕——这大抵是麦子留下它最亲昵、也最疼痛的告别印戳了罢。
待麦收过了,农人又该去伺候新绿秧苗了。水田明晃晃像刚被擦拭过的镜子一般倒映天色。水牛在镜面里拖犁缓行,犁头翻起浊泥,如剪开一匹陈旧厚暗的深色绸缎。赤脚的农人跟在牛后,脊背被太阳炙烤着渗汗,汗水蜿蜒汇入颈项,滴落在浑水中化开。他们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嫩得似要渗出水的秧苗插入水田的怀中,动作轻柔虔诚,如同交付自己的骨肉。泥水凉意浸过脚趾缝隙,水中的蚂蟥便有了觉察,悄然浮游而至,紧贴在皮肤上吮吸——农人对此熟视无睹,似乎身上挂着一个两个吸血的软活小袋,也是种劳作的庄严附赠。
白日割麦晒场的烟尘热意被蒸腾入云,黄昏秧田沁凉的晚气又慢慢渗入四肢。田间地头,农人的身子总沾着草屑尘土,汗珠流经,就在泥泞的皮肤上开凿沟壑,倒显出几分金属质地的雕塑味道来。偶有闲时捧起饭碗,那指头的纹路里还嵌着去不掉的泥色。
在“双抢”沉重的节奏里,小孩竟还能捕捉缝隙中的欢悦——水田边,浅濠的湿泥成了泥鳅的天堂,黑脊背的家伙们慵懒摇摆,时隐时现如同墨线。孩子们脱下污迹斑斑的布鞋卷起裤管溜进去,泥巴凉得激人。忽然间光脚板踩到滑腻活物,心头猛地一缩又一喜,赶紧俯身用小手在泥水中搅弄摸索。被惊扰的泥鳅灵活钻走,待终于逮到一条,滑溜的泥鳅就在掌心的茧中挣扎。孩子们将泥鳅高高举起,眼睛亮得如映着夏阳。
夏阳底下,新麦铺晒在平整的打谷场上,像为大地镶嵌的一方厚实地毯。农妇扛着竹帚在毯上缓缓游走,竹丝与麦穗厮磨出极富韵致的节奏,如同农人心头朴素的祈祷。麦子被翻搅得起落,沙沙声似在细诉骄阳灼烤下谷物即将成形的秘密。麦粒干燥松脆地跳进箩筐,农妇弯腰抱起新麦倒入,一股浓烈又陌生的馨香在动作之间散逸出来;她们伸出粗糙的指节捻起几颗麦粒放在舌尖,缓缓咀嚼起来——那香气的真身,原是在牙关开启之间才分明绽放的,是太阳吸饱阳光后回赠大地的魂魄滋味。
此刻田地换了主人,碧绿秧针已亭亭而立。夏阳烈烈晒在秧苗之上,绿意浮薄而脆嫩;但秧根却暗自贪婪地向下生长,扎入乌烂的水田深处。泥土深处,有无数沉睡经冬的细小生命正在腐烂——这腐黑软泥,原是旧生命的巢穴,更是滋养新苗的暖房。田垄边新插的秧把散乱置放,农妇弯腰点着数:“左手分出五株秧苗,右手栽下明天的粥”——她们口中念念叨叨,手指在水面下拨弄,嫩绿就在混浊的水里扎根、分蘖、吸吮,悄然撑起又一个丰年沉重的衣兜。
村头的老柳树叶子已经深得发乌了,在沉闷的暑气中勉强摇动几下垂条。荫蔽下坐着歇脚的老农周伯,他褪下草帽扇风,露出光秃顶上一块格外红的头皮,那是暴晒后的印迹。一把镰刀靠在他身旁的树干上,刃口浮游着一小圈锈红的光晕。我路过时,他忽然抬头感慨:
“唉,人啊,真像这稻子。”
声音很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一茬接一茬……有穗子的被收走,剩下的烂到泥里当肥料,盼下一茬饱肚子喽。”
他说罢,便又沉默地俯下身去,粗糙的大手抚过磨石上的锈蚀镰刀,“嚓嚓”的打磨声便起来了,尖锐细碎如麦芒。
芒种过后,田野竟渐渐显出奇异的空旷来,空旷深处,又透出生生不息的饱满气息——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浩大分娩后的安然与疲倦。暮色沉落时,农人肩扛农具行过田埂,月光初升,便在他们身后缓缓拖出长而朦胧的身影。麦子颗粒归仓的喜悦早已散去,稻苗新绿入田的期冀则刚刚萌蘖,影子贴地而行,沉默如土地本身的寓言。农人沉重的步履里,踩的是被日光晒透、让雨水浸软的泥土,一步步走的皆是来路迢迢,又分明刻着去路苍茫。
仰首回望,却有一弯残月冷冷悬于天际——锈红的,像镰刀收割之后丢弃的、一枚孤零零的弯曲麦茬,静静躺在被翻耕过的新田与旧垄之间;在深蓝夏夜的天幕上,它倒更像凝固的血痕。
这锈蚀的镰月,无言刻下了大地永恒的纹路:所谓生,大概也就是一种前赴后继的蚀损之蚀,以泥土为舟,以汗珠为舵,在轮回的深流当中沉浮……直至我们收割或被收割,播散亦被播散,都在这片泥土上深陷痕迹,终又消溶于泥土的无边温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