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站(梦幻王子)
夜风卷着尘土和废纸屑,在空旷的省道边打着旋儿。我车子的油表指针早已滑向那片刺眼的红色区域。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粒倔强不肯熄灭的余烬。
车子驶近,光晕扩大成一片昏黄。几台老旧的加油机如同锈迹斑斑的钢铁士兵,沉默地立在水泥地上。顶棚下悬着一盏瓦数不足的灯,光线混浊,嗡嗡作响。灯下阴影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抬眼看向我,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灯光勾勒出他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脖颈深处。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含混的声音:“加……多少?”
“92,加满。”我回答。
他这才慢慢站起来,动作牵扯着筋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佝偻着背,拖曳着脚步走向加油机,那背影单薄得如同被风蚀了千年的枯木桩。他摸索着取下油枪,干枯的手背上凸起着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油枪插进油箱,机器发出沉闷的启动声,计数器开始跳动。他垂着头,目光粘在缓慢滚动的数字上,整个人凝固成灯下的一尊石像。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混合着一种陈年锈蚀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老本身的滞重气味。
“师傅,这站就您一人?”我忍不住打破沉默。
他像是被惊醒,迟缓地抬起眼皮:“啊……嗯。老啦,够不着管事了。”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以前……可不是这样。”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早已消失不见的热闹世界。“车多,人也多……热闹着咧。”他喉头又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又黯淡下去。他重新垂下头,目光再次粘在跳动的数字上,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加油机后传来。阴影里,慢悠悠踱出一条狗。那是条老狗,皮毛灰黄杂驳,失去了光泽,后腿明显有些跛。它径直走向老人,用鼻子轻轻蹭了蹭他沾满油污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近乎呜咽的哼唧。老人那如同石刻般僵硬的脸部线条,竟奇异地松动了一瞬。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枯枝般的手指在那颗毛发稀疏的狗头上极其温柔地摩挲了两下。狗安静地伏在他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闭着,似乎这片刻的依偎便是它全部的世界所需。昏黄的灯光将这一人一狗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相依为命。
油表跳满。老人拔下油枪,挂回原位,动作依旧迟缓,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准确。他报出钱数,声音依旧沙哑。我递过钱。他接过,一张张展开,凑近昏黄的灯光,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图案和数字,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鉴定什么稀世的珍宝。确认无误,他才将钱小心地叠好,塞进油腻工作服的内袋。
我发动车子,准备离开。灯光在后视镜里急速缩小,最后只剩下模糊的一小团昏黄。那佝偻的身影和老狗的影子融在暗夜里,仿佛要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前方是无尽延伸的、被车灯劈开的黑暗公路,唯有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后视镜里那粒微弱的光点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如同被黑暗的潮水彻底淹没。
然而,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却留了下来,滞塞在胸腔里。那不仅仅是汽油的味道,更是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时间锈蚀的味道,混杂着衰老本身沉重而不可逆的气息,还有那条老狗皮毛间尘土与相依为命的气息。它们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随着车轮的滚动,一下下敲击着肋骨,久久不散。
车灯刺破前方的黑暗,道路在轮下延伸。忽然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堵住了我的喉咙,沉甸甸地坠在胸腔深处。那不是汽油味,是更厚重的东西——老人身上时间锈蚀的气息,衰老本身那不可逆的沉重,以及那条老狗皮毛间尘土与相依为命的味道。它们混合、发酵,沉入血液,竟比油箱里新加的汽油更黏稠地滞留在身体里,随着车轮的滚动,一下下敲击着我的肋骨。
许多年后,我早已驶过无数个灯火通明、穿着统一制服的员工笑容标准、空气里弥漫着快餐和咖啡豆香气的现代化加油站。它们高效、明亮、千篇一律,如同流水线上精密的齿轮。可每次加油枪插入油箱的“咔哒”轻响,总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蓦然打开记忆深处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眼前瞬间模糊,幻化出那盏昏黄油污的顶灯,嗡嗡作响,像一只疲惫的老蝇。灯光下,那个如同被风蚀千年的枯木桩般佝偻的身影,迟缓地拖曳着脚步。他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老狗稀疏的毛发,动作里有种近乎凝固的温柔。那条跛腿的老狗,安静地将下巴搁在沾满油污的裤腿上,仿佛那里便是它整个宇宙的支点。
那时,我太年轻,只看到荒凉、破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迟暮。我以为那只是一个被时代车轮无情抛下的角落,一个行将就木的驿站。我带着年轻的无知和些许怜悯驶离,将那片昏黄连同那滞重的气息抛在身后无边的黑暗里。
直到多年后的此刻,在无数个高效明亮的加油站重复着机械的流程时,我才骤然惊觉:当年那个在昏黄孤灯下沉默的老人,那台锈迹斑斑的老旧机器,那条跛足的老狗,他们共同构成了一种早已绝迹的“活法”。那并非仅仅是生存,而是在时光和尘埃的缓慢侵蚀里,在无边无际的荒凉包围中,用最低微的姿态,依然固守着一方小小的、有温度的所在。那种相依为命的温度,微弱却坚韧,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灰烬。
我们这些后来者,加满油箱,匆匆驶向一个又一个目的地。我们拥有速度、光亮和效率,却常常在喧嚣中失却了停驻的理由,遗忘了生命深处那一小块需要固守并赋予温度的方寸之地。那昏暗油站里的老人与狗,他们笨拙地守着的那点东西,或许才是抵御这世间巨大荒凉与冰冷速度的最后燃料——它烧得缓慢,火光微弱,却固执地证明着:此地尚存人间烟火,此心犹在,未被彻底湮没。
车流不息,灯火如昼。我付完款,重新汇入这钢铁的洪流。后视镜里,那个灯火通明的加油站迅速缩小,变成一个遥远的光点,随即被新的灯火覆盖。可我知道,在那片记忆的荒凉角落,那盏昏黄的油污顶灯,依然在嗡嗡作响,灯下两个依偎的影子,依旧在无声地燃烧着他们微弱却坚韧的火焰,对抗着时间无尽的、席卷一切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