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倒闭赔偿十万,老板突然宣布新厂招人涨薪40%。
代价却是自愿放弃赔偿金。
同事们议论纷纷:有人算着几个月就能赚回十万,有人担心就业寒冬。
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想起房贷催缴短信和女儿兴趣班学费通知。
最终在签字台前,我推开了那叠蓝色新合同。
“抱歉,我选赔偿。”
老板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骤然变冷。
三个月后,曾经放弃赔偿的同事深夜发来消息:“新厂机器根本没开过工……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接近凝固的沉闷,窗外灰白色的天光无力地透进来,被厚厚的玻璃过滤得更加惨淡,映照着会议桌两侧一张张或麻木、或焦灼、或茫然的脸。空气里残留着廉价速溶咖啡粉的苦涩气味,混着尘埃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沮丧,几乎令人窒息。王强,那个总爱把袖子撸到胳膊肘的汉子,此刻正无意识地搓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指头,眼神空茫地盯着桌面一处小小的划痕,仿佛那里刻着命运的答案。他的呼吸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粗重。
老板张启明,笔挺的藏青色西装一丝不苟,踱步到长桌尽头,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像一记记小锤,敲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甚至还有一丝奇异的轻松:“各位,流程大家清楚。按规,每人十万补偿金,签字,手续走完,大家好聚好散。”他摊开手,做了个无奈又略带歉意的姿态,手腕上那块沉甸甸的钢制名表折射出冷冽的光。
这光刺得李伟眼睛微微一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硬硬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那里面沉睡着几条未读信息,不用看也知道内容——银行的催缴短信像个精准的闹钟,绝不会迟到;还有女儿舞蹈班老师发来的缴费通知,那个数字同样清晰地烙在脑子里。十万块,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沉重地荡开一圈圈涟漪,短暂地填平了部分现实的沟壑。
“但是,”张启明的话锋毫无征兆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性的热情,瞬间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倾尽所有,在邻市盘下了一个新厂子!设备更先进,订单更稳定!”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如同鹰隼搜寻猎物,“现在,我张启明拍板!愿意跟着去新厂的,工资直接上调百分之四十!当场签新合同,立刻生效!”
会议室里死寂了一瞬,随即“嗡”的一声炸开了锅。百分之四十!这几个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噼啪作响,点燃了人们眼中熄灭的火星。
“四十?真的假的?”有人失声叫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十万块……十万块算啥?”另一个声音急切地插进来,语速飞快,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计算,“老王你算算,按咱们原来那个数,涨了四十,一个月多多少?几个月就能把那十万块捞回来!还不算以后涨的!”他越说越兴奋,仿佛那多出来的钱已经揣进了口袋,脸上泛起一层激动的红光。
“就是就是!”立刻有人附和,声音因亢奋而有些变调,“现在外头啥行情?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能找到个平薪的都烧高香了,更别说涨这么多!老厂子倒了,新厂子起码是咱熟悉的根底,张总还能坑咱不成?”这话似乎带着某种自我催眠的力量,让说话者自己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李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狠狠揉搓。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十万块的重量,似乎正在同事们的热烈议论中飞速蒸发、变轻。那笔能暂时支撑他喘息、支付女儿学费、应付银行催债的钱,在“百分之四十”这个金光闪闪的许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短视。高薪!稳定!熟悉的老板!这些词像带着钩子,一下下勾扯着他摇摇欲坠的决心。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他用力眨了下眼,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低垂,铅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沉重的天幕,像极了外面那个冰冷残酷的就业市场。
“李哥,你咋想?”旁边工位的赵工,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技术员,凑过来低声问。他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这十万……可是咱们该得的啊!白纸黑字,劳动法写着呢。说不签就不签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那份印着补偿条款的文件边缘,那纸张的白,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再说了,新厂?”赵工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饱经世故的警惕,“老厂子说倒就倒了,新厂子靠不靠得住?别是个空壳子,到时候……”他没说完,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砸在李伟心头。
“空壳子?”旁边正兴奋计算的王强听到了,立刻反驳,嗓门洪亮,“赵工,你这人就是太谨慎!张总能把老厂子做得那么大,新厂子会差?再说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年头,机会比金子还贵!咱不抓住,外面大把人挤破头呢!”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空气中短暂地飞溅。
两种声音,两种力量,在李伟的脑子里激烈地交锋、撕扯。十万块的短暂安稳,像一块浮板,在惊涛骇浪中提供片刻喘息;而那百分之四十的涨薪,则像远处一座闪烁着诱人光芒的灯塔,承诺着更富足、更有希望的彼岸。然而,张启明镜片后那骤然闪过的、不易察觉的精明计算,赵工那沉甸甸的忧虑,还有窗外那压抑得让人心慌的铅灰色天空……这一切都像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发热的思绪。那灯塔的光,似乎也变得有些遥远、有些虚幻了。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却异常固执的声音在反复敲打:万一呢?万一那灯塔只是海市蜃楼?万一这新合同,本身就是一张精心编织、诱人放弃应得之物的网?他想起新闻里那些“灵活用工”、“项目合作”背后的陷阱,想起那些被拖欠工资、无处申诉的工人……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各位!”张启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会议室前方,身旁的助理捧着一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蓝色合同纸,“考虑清楚!机会稍纵即逝!愿意跟我去新厂打天下的,这边签字!放弃那份补偿协议!”他指了指长桌另一端,那里孤零零地放着几份打印好的《自愿放弃经济补偿声明书》,薄薄的A4纸,在厚实光洁的蓝色合同映衬下,显得异常单薄和苍白。
人群骚动起来。王强第一个“腾”地站起,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大步流星地走向放着蓝色合同的那头,抓起笔,几乎没怎么看条款,就在签名处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盲目的冲动。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人站了起来,脸上混杂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现实的妥协,走向了那叠象征“高薪未来”的蓝色纸张。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下来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李伟看着他们签字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机屏幕上那条冰冷的银行催缴短信提示。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尘埃和陈旧家具的味道,吸入肺腑,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他慢慢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刺响。他没有走向那片象征着希望和新生的蓝色,而是脚步沉稳地,走向了会议桌另一端——那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份《自愿放弃经济补偿声明书》,以及那份关乎十万块的补偿协议。
他拿起属于自己那份补偿协议,纸张厚实,带着一种法律文书的庄重感。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启明瞬间投射过来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张总,”李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会议室的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抱歉,我选赔偿。”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那些签完字正低声交谈的同事,那些还在犹豫观望的人,全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伟身上,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张启明脸上那公式化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微笑骤然凝固。他金丝眼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锐利得如同冰锥,里面翻涌起一丝被意外打乱计划的愠怒,以及更深层次的、被看穿某种意图的冰冷审视。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无声地刺向李伟,试图刺穿他平静的表象。但李伟只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份决定了他短暂未来的协议,目光坦然,如同风雨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张启明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哼。那声音轻蔑又带着威胁,像毒蛇吐信。他不再看李伟,猛地扭过头去,对着助理生硬地一挥手,语气粗暴:“继续办!下一个!”
李伟在财务室办完了所有手续。当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十万块希望的银行卡落入掌心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虚脱感,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走出公司大门,外面不知何时已飘起了冷雨。冰凉的雨丝细密地打在脸上,带来一种针刺般的清醒。他裹紧外套,埋头冲进雨幕,奔向公交站台。
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带来阵阵寒意。他站在站牌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掠过马路对面。那里,一幅巨大的崭新广告牌正在冷雨中矗立,霓虹灯勾勒出几个张扬炫目的大字——“启明新材 · 智造未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刺眼:“拥抱零工经济新时代,灵活用工,合作共赢”。雨水顺着广告牌光滑的表面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
李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下沉。零工经济?灵活用工?这几个时髦而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不祥的预感的闸门。他猛地想起那份厚实的蓝色合同,想起王强他们毫不犹豫签下的名字,还有张启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一股寒意,远比这深秋的冷雨更加刺骨,瞬间穿透了他的骨髓。
公交车摇晃着驶入站台,车门“嗤”的一声打开,喷出一股带着湿气的暖流。李伟麻木地随着人流挤上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洇湿了衣领,他却浑然不觉。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车窗上拉长、扭曲,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而模糊的万花筒,映照着他同样混乱迷茫的内心。十万块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口袋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无法提供丝毫暖意。
手机在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屏幕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刺眼的白光。李伟疲惫地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王强的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并非王强惯常的大嗓门。那是一种极度压抑后濒临崩溃的嘶哑呜咽,混杂着绝望的喘息和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背景里一片死寂,空洞得可怕。
“李…李哥…”王强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沫,“完了…全完了…新厂…那地方…那地方就是个空壳啊!”
李伟的心猛地一沉,攥着手机的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
“我们签了字…放弃了钱…兴冲冲地过去…”王强的声音被巨大的悲愤和恐惧噎住,停顿了好几秒,才用一种近乎诅咒的语调嘶吼出来,“厂区里…除了几台破旧得掉渣、锈得不成样子的老机器…什么都没有!他妈的根本没开工!连个鬼影都没有!张启明…那个王八蛋…他压根就没打算开工!”
王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彻底愚弄后的疯狂和绝望:“他把我们骗过去…就为了不赔那十万块钱!现在…现在他电话不接!人也没了!我们…我们被晾在那里…一分钱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李哥…我完了…我真完了…”说到最后,那声音彻底变成了绝望的嚎啕,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荒野里发出的哀鸣,随即被一阵忙音粗暴切断。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像尖锐的冰锥,一下下凿在李伟的耳膜上,也凿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他握着手机,僵在座位上,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映照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公交车依旧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晃着前行,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沉闷而单调。
李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上。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口袋里那张崭新的银行卡。卡片的硬质边缘深深硌着他的掌心,留下清晰的、几乎要嵌入皮肉的印痕。十万块。这冰冷的塑料卡片里凝固的数字,此刻竟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心,也压在他的灵魂上。
车窗上,雨水汇集成一股股浑浊的细流,不断地蜿蜒流下,将外面那个模糊而喧嚣的世界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