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有两座县城地形对比非常鲜明。绿春县县城建在海拔1600多米的狭长山顶之上,最宽的地方400多米,最窄的只有30米,为中国山顶第一城。盐津县县城在海拔400余米的峡谷中蜿蜒两三公里,为中国最窄县城——峡谷岩城,被喜欢喝形取象的网友戏称“一线城市”。
南北狭长的峡谷岩城,怎一个窄字了得。
滇东北褶皱深处,朱提江(横江)将山峦劈开一道深深的峡谷,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蜿蜒北去注入金沙江。两岸随处都是悬崖峭壁,特别是盐津境内老县城至沱湾年余洞鹰嘴岩十余公里的地段尤为突出。在两岸大山的使劲挤压之下,形成一线天。被挤压拉长的峡谷岩城,以近乎魔幻的立体结构生长在绝壁谷底江岸,吊脚楼群悬空生长,钢筋水泥的脚柱刺入激流、刺入岩缝。峡谷最窄处跨江不足30米,最宽处也不足300米,东西两边高峰距离江底的垂直落差却达七八百米。
山水相依相偎交融交织,高山深谷个性极为张扬。
挤压力道最为张狂的是吊钟岩和花果山,两山状若架在江上的石门(南石门),夹江对峙,互不相让,江流被迫抬升厚度压缩了欲望的宽度。左右都没有拓展的余地了。撒鱼沱电站蓄水前,壁立千仞的吊钟岩下老鸹滩上,春冬季节水落石出,有成百上千只浑身乌黑的老鸹,成天在滩中油汞石丛里游荡、呱噪。有俗语道出了这么个景致:“盐津有个老鸹滩,老鸹盘旋能遮天”。
另一处使劲挤压的要数北去十多公里的撒鱼沱上端鹰嘴岩了,那地方古籍文献称为北石门。两岸江面直线距离不足20米,只见峻峭高山直冲霄汉,巉岩绝壁屹立万仞,雄昂高插,峭壁岩崖突兀奇怪,挺然拔耸,巍峨屹立在东西两岸之间,犹如老鹰之利喙者也。谷底奔腾咆哮的江水挟裹着野性难驯的猎猎雄风,以摧枯拉朽的威猛在谷底翻卷白浪,腾起掀天气势。
在这一方逼仄狭长的天地间,古代人文景观却不少,譬如江右悬崖上有倚绝壁下临大江的年余洞,内甚宽敞,曾供咸丰年间民众逃避蛮匪,洞外建有华丰寺;洞下临江绝壁缝隙有羊肠小道贯通,当初,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部下的队伍就曾在这儿损兵折将;江左杉木滩西岸岩壁上有文化洞,清代有杜梧冈先生曾设帐于此开设文化书院,教授多年,据旧县志记载:此洞清幽远俗,不亚于江西之白鹿洞讲学胜地,英才化育,如坐春风;文化书院往北有棺木岩,江流迅急,悬岩壁立,上出重宵,下临深渊,清末民初岩隙还有累累棺木,塞置谷停,为僰人遗迹。吊钟岩上也有僰人遗迹,还有偏梁阁道遗迹。
晨雾起于江心,漫过几千年的蜀身毒道,漫过岩壁,漫过千脚入地的吊脚楼的窗棂,整座岩城便成了浮在峡谷两岸的蜃景。七彩的民居错落叠压,柠檬黄为主色调的老街和坪街悬在崖畔,江边钴蓝色的窗棂映着江水的碎光,多巴胺色块在峡谷逼仄的穹顶下剧烈碰撞,恍若天神打翻的颜料顺着峭壁倾泻而下。几千年的时空穿越,吊钟岩崖壁上风化千年的悬棺凿痕与霓虹灯管共舞,僰人祭祀的鼓点与游客的快门声交响,时空在这里被压缩成一线颤动的光谱。
晴日,待到第一缕阳光洒在屋顶、洒在街心、洒在人们似乎快要发霉的心坎,已经是上午十一二点钟了,申时未过,太阳就逐渐躲到西岸大山后面去了,仿佛一位行色匆匆只作短暂停留的旅人。当那最后一缕光线挣扎着穿过峡谷的缝隙,整个岩城便被一层朦胧的薄纱所笼罩。
起初,峡谷里升起一层青色的雾,这雾像是岩城呼出的一口悠长的气息,带着几分神秘与静谧。它缓缓地弥漫开来,将两岸峭壁的倒影渐渐模糊,使得它们仿佛在江面上舞动起来。窄窄的江流平静而轻缓地流淌,变得有如一条明亮的带子,在这朦胧的黄昏中闪烁着微光。
是的,能见到太阳光已经是很奢侈的享受了,阴天,阴雨天,雾笼峡谷的天气是司空见惯的常态。湿气终年弥漫在峡谷里浸染,无端增添了人们肌肤的水色,美白嫩滑。
谷深天小,连月亮也光顾得很迟缓。起初,只能感觉到它朦胧的青光,像是给这薄纱又添了一抹梦幻的色彩。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它忽然出现在山上,就像从山上生长出来,是山的一部分,宛若一块磨平发亮的云母石。这时,月亮和山的阴影,对比得异常明显。山是墨一般的黑,陡立着,倾向江心,仿佛就要扑跌下来,而月亮,从山顶上,顺着直立的深深谷壑,把它那清冽的光辉,一直泻到江面,就像一道道瀑布凌空飞降,又像一匹匹素锦从崖壁上垂挂下来。
月光洒在古老的岩城里,给那些斑驳的石壁镀上了一层银边。墙头上的青苔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翠绿,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印记在发光。偶尔有夜鸟飞过,划破了这寂静的夜空,只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在峡谷中回荡。
不过,街市上的夜晚上是热闹的,虽则狭窄,但人流不绝车流奔涌,闹市区子夜过后依然霓虹放彩,烧烤摊上高朋满座人气满满。
雨后晨晴晓立于财富广场临江一侧,凭栏眺赏,江天一览无遗。南望凤凰诸山,远峰环峙,玄武狮山匍匐饮江,秀屏翠列铙钹相映,凤山晴岚流光溢彩,渲染漫川迷蒙。东风大桥如虹跨江,吟唱天堑换通途历经一轮花甲的凯歌,千脚插地高低错落的楼宇于崖壁左边群奔眼底。对岸吊钟岩遮天蔽日十分突兀的耸立目前,峭壁屹立上插云霄,那气势似乎要把峡谷里的万千生灵逼压得喘不过气来,岩隙杂长灌木百草,长年碧绿,倒还盈眸可爱。江底对岸老鸦碛已被淹没,偶见群鸦时集翻飞,清末士绅赵方山经营的可容纳千余人躲避匪患的赵家洞,也在修筑盐水公路中被毁坏淹没,清朝民初包篼船的影子也已泯灭于历史烟尘……往北望去,江流湾环,断层岩横亘在目。
最魔幻的当属雨季。暴涨的横江将吊脚楼变成水上蜂巢,居民踩着悬空铁索桥往来,晾衣绳上的碎花衫与救生圈在风雨中飘摇。这座被地质学家判定不宜人居的城池,却在千年间演化出独特的生存美学——当江水漫过三四层楼高的水位警戒线,孩童们仍在彩虹阶梯上追逐嬉闹,仿佛悬崖与激流不过是生活必须的注脚。
站在东风大桥举目南北,整座城像被天神随手抛掷的七彩积木,险之又险的卡在造物主的指缝间。这座拒绝被定义的“一线城市”,始终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在古老与现代的撕扯中,在生存与诗意的夹缝里,在每一次洪峰过境后涅槃重生。
民国六年建县以来,曾三迁县治,初始在江右上滩,十四年后洪水席卷上下滩(俗称水打老街),迁江右官田坝。新世纪后再北迁江左黄葛槽。而老县城老街和官田坝一直至九十年代才连接成一线。
谷底两岸万千人家,空间逼仄狭小,两侧高耸的山崖犹似铜墙铁壁,高蹈凌空,给人以强烈的视角冲击;临江吊脚楼房屋一半嵌进岩畔,一半悬在江心上空,几根或十多根柱子支撑着,一家紧挨一家一户紧挨一户,排列在狭小空间里,沿着河岸延伸。有的房屋有负四负五楼,来到街面上,往往已经是四五楼了,再往上重叠四五层甚至更高,寸土寸金充分利用有限空间。
洪水季节的江水,比起长江赤壁处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气势来也毫不逊色。
上空乌云密布的网,好像挂在吊钟岩与花果山上,笼罩着这峡谷里的一切,只是笼罩不住奔腾不息的朱提江。头顶狭长的闪电如银蛇般划破长空,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是上天对大江的怒吼。
当镇雄、彝良、大关的天空同时如约突降倾盆大雨,那就是峡谷岩城经受洪水洪灾严峻考验的时候,百川汇流,江流逼仄河床水位陡然抬升,摧枯拉朽的洪峰一波紧接一波,巨大的声响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咆哮,整个世界都被这恐怖的声响所笼罩。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如利箭般狠狠地砸向峡谷,激起层层水花。浑浊的泥浆、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裹挟着断木杂草木,架房屋散落的柱子檩子椽子穿片瓦砾滚石激荡奔涌而下,自然的力量往往远超人类预案,沿江低洼地带经历大洪水席卷,峡谷里有的桥梁、房屋、洪流中轰然坍塌,牲畜、车辆甚至有的大人小孩也被无情地吞噬。民国二十年八月十四日,那场惨绝人寰的洪灾,被深深镌刻进人们心里,和正式文献中。
洪水左奔右突,桀骜不驯,如一条肆意妄为的黄褐色蛟龙,在狭长的沟壑里横冲直撞,卷起浑浊而汹涌的波涛,狠劲抽打着两岸嶙峋的峭壁,在狭窄的峡谷中湍急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似要冲破两岸大山的束缚,在这混沌的天地间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洪峰退去,岩城已换了模样。公路路面覆盖着一米厚的淤泥,受灾的人家屋里淤积着半人深的泥水混合物,行道树上挂着彩条布和塑料盆,建筑物身上残留的水痕标记着洪峰高度,随处可见。但菜市场的早点摊已在瓦砾堆旁重新开张,蒸笼白雾与消毒车喷洒的次氯酸雾气交织升腾。学校操场上,孩子们用洪水冲来的鹅卵石拼出“岩城不哭”的字样。满目一片狼藉,生息于斯的人们眼中既有悲伤,更有重建家园的坚定。
内六铁路的隧道如地龙穿山而过,震鸣声贴着居民楼的玻璃震颤,列车载着现代文明的呼啸声撞进峡谷,惊起谷中百鸟掠过水面。而最令人震撼的,是纵贯城底1800余米的盐津县城隧道——这处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始,圆梦于新世纪初的工程奇迹,让峡谷岩城成为全国最早拥有“地铁”的秘境之城。
当绿皮列车和褐色的货列呼啸着从谷底隧道穿梭,会呈现出堪比宫崎骏动画的奇幻场景:车头喷吐的蒸汽与江雾交融。列车时而从晾晒腊肉的阳台下掠过,震得竹竿轻颤;时而紧贴着某户人家的雕花木窗,乘客与主妇隔窗相望的瞬间,彼此都能看清对方茶杯里蒸腾的热气;最惊险处,火车从杨二嫂家的串架瓦房屋顶飞驰而过,屋脊上的那只早已不带仔的花母猫,乜斜了一眼拉扯着长长身子快速远去的绿色长龙——早已习惯这种地动山摇的震颤,和强调高亢的汽笛,不管不顾继续眯眼做着春秋大梦。
汽笛,在寂静的峡谷中回荡,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呼唤。
习惯了火车穿越的节拍,哪怕深夜来访,任尔地动山摇,我自美梦连篇。
作者简介:刘作芳,党校正高级讲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昭通市“鲲鹏计划”专家。出版专著两部,主编专著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