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之年 | 徐贞同(泰州)
插队农村的第十个年头,我在一所乡村戴帽小学“高就”。那些年,农村孩子的入学率特别是女孩子的入学率提高,原本在家割草的、烧饭的、喂猪的、带弟妹的女孩都被动员上了学。几年下来,正规的农村中学接纳不了那么多小学毕业生,于是毕业了的小学生就留在原校继续“深造”。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学生亦是原来的学生,桌子、板凳也一如既往,只是加设了初中课程。贫下中农的感性知识极为丰富,他们给这类学校起了个很形象的名称——戴帽小学。小学是脑袋,初中是帽子。我们学校脑袋、帽子加在一起只有两排房子。教室不够用,树上挂块小黑板就可以抑扬顿挫地讲课。往往老师讲得神采飞扬,鸟粪从天而降。
秋季开学,学生还没有到校,几位女同事坐在一起闲聊:刘庄有个刘铁嘴,算命怎样怎样灵。倘若命运不济,他还有“解着”。说着说着,一致认为我应该去算算命。这几位同事平时与我相处甚欢,她们谁家挖了山芋都要给我送一篮,摘了扁豆也给我带一捧,我回城时也忙里偷闲,常常帮他们买东捎西。她们都很同情我。那年我已二十有六,插队十年了,仍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仅返城无望,“大事”也没有着落,她们替我着急,连拖带拽,绑架一样把我带到刘庄。
刘铁嘴住在一间阴暗的茅草屋里,是个盲人,身旁一根竹杖。虽然没有戴墨镜,穿长衫,没有“神机妙算”的幌子,但一看就是个算命的。我报了生辰八字,刘铁嘴掰开指头一番掐算,郑重开口:“你父母双全。”我噗呲一声笑了,我这年龄有几个不是父母双全?第二个判断:“父大母小。” 又不是北方农村,找大媳妇回来干活儿,我们这儿哪家不是父大母小?“今年有人提过亲。”露馅儿了,无影造《西厢》!我说:“闲话就莫说了,你就算算我的命怎样?”“你属龙,按时辰是条水龙。这条龙现在搁在了沙滩上,下了水就好了。” “何时入水?”“明年开春。”
十年了,招工没有我,推荐上大学没有我,民办教师转正没有我。凭你瞎子一句话,龙就下水了?同事们很高兴,我很不屑。几个人又嘻嘻哈哈回到了连围墙也没有的学校。
谁也没有想到,仿佛一声惊雷,三个月后,举行了“文革”后第一届高考,我的满分作文被县文教局打印出来广为流传,作文是围绕白卷先生张铁生的故事写一篇读后感。被压制了十年,我拿起笔,一气呵成。当我写下“让我们乘上时代的列车,沿着‘十一大'铺设的闪亮路轨乘胜前行”时,终场铃声恰恰响起。
第二年开春,三月五号,学校接新生的大卡车载着我们驶进了扬师大巍峨的牌坊式大门。入学后第一篇作文:《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初闻涕泪满衣裳”“漫卷诗书喜欲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古诗句都被同学们用滥了。同学们年龄参差不齐,十二生肖差不多全了。有个牵着孩子来上学的,师院的幼儿园居然破例为他放了个名额!中国教育史上奇特的77级!哪里是我一条“龙”困在沙滩上啊!如果他们都请刘瞎子算一算,恐怕都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猴不能上树”“马不能展蹄”。中华巨龙,也搁浅在沙滩上呢!
我们每天“三点一线”,在教室、图书馆,食堂和宿舍之间匆匆来往。教室熄灯了,图书馆闭馆了,每人的床头亮起了莹莹烛光。图书馆六十万藏书,复本不多,一旦老师开了书单,下课铃一响,大家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图书馆,查卡片、递书号,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忙得脚下像踩了风火轮,可他们个个不厌其烦、笑容可掬。学校没有通宵教室,夜读的同学怕影响别人休息,常常来到走廊的路灯下,搬张椅子站上去。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莎士比亚、屠格列夫、托尔斯泰……,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一场场全国文学研讨会在我们学校召开,开禁了的电影一部部拓宽着我们的文化视野,启迪着我们的多元思维……
我们有幸遇到了史上最好的老师。他们和我们一样赶上了“春风吹来的时候”,迎来了学术上的春天。我担任班上的习作科代表,每次去吴周文老师家取送作文本都诚惶诚恐。老师不以我作学生,而是待之以上宾。他请我坐到沙发上,亲自为我沏茶,给我拿糖,细心地为我剥去糖纸。老师与我促膝细谈,问同学们需要讲些什么?我根据同学的需求请老师解惑,老师便据此备课。所以我们那时的习作课是“点菜吃饭”的!老师擅长文学评论,每篇作文他都精心批阅。所以每次习作本发下的时候,同学们第一时间看老师的批语,那可是一篇篇既切中肯綮又文采飞扬的文艺短评!有一位教先秦文学的老师,课讲得极好,他的板书是书法上品。每次课后深蓝色的衣服袖底总是两袖白粉,两节课下来,头发上也落满粉笔灰,好像他的工作场所不是课堂,而是石灰窑。他擦黑板不用助教或科代表,笔头慢的同学一见老师拿起粉笔擦就紧张:“老师,慢点,慢点!”当然,也有尴尬的老师,教《政治经济学》的一位老师每次下课都出不了教室。正当思想变革的时代,教材跟不上思想的步伐,他又不肯越雷池一步。大家便与老师论辩,老师不断地掏出手帕擦汗,师生倒了个个儿。同学们当时的许多观点后来都被证明是正确而超前的。总体来说,我们七七级与老师的关系极为融洽。老师当我们是朋友,我们敬他们如圣贤。即便在路上遇到与我们岁数差不多的辅导员——留校的工农兵学员,我们也要问一声“老师好!”大师的引导,书香的熏陶,自由的空气,让我们的境界不断提升,收获的行囊越来越重。我们怀抱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雄心大志走向社会,不少人成为了单位骨干、业内专家,有的成了学界泰斗、国家精英。几十年后重回母校,师生相聚,感慨万千。
偶尔,我会想到刘铁嘴,想到什么是命?命者,时也,势也。善于审时度势,看清世界潮流,把握时代脉搏,必能国运昌盛,民运吉祥。中华民族飞龙在天,我们这些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焉能不事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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