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念我的村庄了。
在梦里,我又回到故居前,睇见了久违的童年。我竭力寻找村庄的踪迹……但是,她却渐渐远去了。
——题记
一
我的村庄藏在群山的褶皱里。
一条崎岖不平的简易公路,一头是小学,另一头是我的家,中间连着生产队公屋和老院子。随着公社(供销社)陆续出现在这条公路上,那一带就形成三个中心:生产队公屋、老院子和公社(供销社)。公屋是大人们评工分,分粮食的地方,吵吵嚷嚷,没什么看头;住在公社(供销社)大楼里的人都是外地来的,我一个都不认识,只有二叔能和他们说上话;那个老院子就是我最乐意的去处。
二叔家在院子最中间的位置。他是大队书记,四个儿子,除老二脾气温和些以外,其他三个都和二叔一样牛气。四叔有五个孩子,二男三女,最小的那个长得最好看,她大我一岁,我应该喊姐姐。四叔家右侧是大伯家,大伯一家子十几口人挤在四间屋里,其中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元哥住在四叔家的左侧,元哥和我们早已出了五服,感觉没有那么亲。他家里劳力多,房子很宽绰。
回到老院子,是我最快乐的节日。
且不说年关里穿过老院子去山坡上给列祖列宗上坟,和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们坟头遇见那种亲切和归属感。单说平日里我进到院子,伯娘、婶婶高嗓门一声招呼:哟,沛哥(我父亲的名)家的四儿回来了,伙伴们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蓬头垢面的,拉着我就跑了。那种疯劲足以让我忘掉饥饿,身上每个细胞都随之欢快起来。直到现在,我耳边还萦绕着伯娘、婶婶们留饭、喊我吃花生、吃板栗的声音。
整个院子里,二叔的影子无处不在。生产队出工是二叔在通知,谁家办喜事,是二叔在吆喝,就连弟兄分家、邻居争吵也是二叔去周旋。二叔就是村庄的主心骨和魂。
二叔是个红派,一呼百应。大半辈子给牲畜治病的父亲却被关进了“牛棚”。随之,我们一家人受到了许多冷眼,整个村庄都在批斗中颤栗,老院子不再那么可亲。
我并不知道,父亲早就和二叔杠上了。一山不容二虎,父亲不肯向以二叔为代表的那一房人低头,一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大伯和几位婶婶是老好人,但是也只会叹几声气,然后是一脸的困惑和茫然。
和二叔对着干倒也罢了,可是连语录都不肯背。父亲很快倒霉了,先是被开除了兽医站的工作,继而被一只狂犬咬了,撒手而去。父亲的早逝,给我的童年蒙上了无法抹去的灰暗,长久地留下了怎么生存这个严峻问题。有一个时期,老院子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后来,我似乎明白:大人们众口一词的背诵语录,田埂上的那些标语、二叔开会时贯彻的最高指示终究会让我失去我的村庄,而公社(乡政府)就是专门来瓦解和占领我的村庄的。
二
我成功逃离村庄的以后,院子里的青年人陆续迁出,接着又举家外出打工。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变得冷清荒凉起来。岁月没有在二叔身上留下任何叱咤风云过的痕迹,随着大爷爷和大奶奶相继离世,二叔也进入了暮年。
二叔时常念叨的人竟然是我父亲。
我的沛哥啊,他是个能干人呢,好人咋就命不长?
这时候,我才发现二叔身上也有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对他的仇恨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伯娘、婶婶们都已垂垂老矣,就连元哥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门牙也掉光了。我轮番地招呼着,脑子里却一片混沌。
是要去上坟呢,我掉转头,往山上走去。
从那以后,我的村庄一直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变换容颜。尽管我多次抗拒,但我必须承认:我的内心里太需要一个村庄了。
这一次,我路过一片村庄——在我没有做好充分思想准备的时候后,村庄倏地闯进我的视线里……没有了叫卖声,没有汽车的喇叭,没有漫天的扬尘。白云轻盈,山峦起伏,田畴井然,整个画面层次分明;草垛安详,溪流款款,碾坊旋转,各类景物蒙太奇一般轮番出现;古朴的槽门,别致的院落,噼啪的火塘,每一样都会触动我的一些记忆。最让我诧异的是,大妈们的说话的表情和声音和我的那些伯娘、婶婶们竟无二样。
我眼前顿时一亮,这是我的村庄呢。
三
村庄叫做王家坪,隶属张家界永定区。毗邻怀化市和常德市。因为山高路远,近百十年来,行政区划的多次变更,这一带一度形成了“几不管”区域,直到建国以后才划归永定区管辖。熟知当地历史的同伴介绍着。
根据地理知识,我判断:她在我们慈利县的西南,挨着洞溪乡,和我所在的村庄同属一条水系、一条山脉,直线距离还不到一百公里。慈利县我都走遍了,但是却从没有到过这里。
看到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村庄的布局,还有温和的小溪。我惊呆了:这分明就是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庄啊!
短短几小时,我竟有了穿越的感觉。
是的,就是我的村庄,那条田埂边我和伙伴们曾经筑过灶,烧过“饭”;刚从我身边窜过的公鸡就是四叔家那只;还有伯娘,正站在槽门边唤猪仔……就连那条标语也还在呢。在我还不认识“父亲、母亲”这些常用字时,那几个汉字率先进入了我的白纸一样干净的记忆里。那时候,我总是把“万岁”写成“万发”。
我贪婪地打量着,拼命地呼吸着。空气自然是清新的,温和地抚摸我们;泥土露出健康的胸脯,滋润着她的孩子;暖阳平静地打量着这一切,昏昏欲睡;一个背着犁铧的汉子牵着牛,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
这就是被人们在各个场合说起过的“我国广大落后的农村地区”之一吧。尽管少了红男绿女的装点,但是,凡是需要贯彻或者普及的东西,这些落后地区一样没有落下。在老标语旁边总能发现“生男生女一个样”、“再苦不能苦孩子”之类的大字。
自从城市出现以来,就一直代表着人类社会最灿烂的部分,可是城市的功利和商业气息太重,不可避免地掺进夸张和虚假的成分。
而村庄呢,她会在无意间给我留些什么呢?
这就是盘古开天地以后留下的、从小国寡民时代一路延续到盛唐;又从宋代清明上河图里走到改土归流大变革,经历蓄辫子、剃头发,全民抗战保家卫国等重大事件,时代推崇诗书传家、忠孝节义、礼仪廉耻的村庄哦。
姜太公钓鱼会选择这样的溪流吗,孔明出山前住的地方是啥样子呢,陆放翁吟出“僵卧孤村不自哀”悲壮词句是在哪间屋子里,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指的是前面那座山吗?徐霞客到过这样的村庄吗,私塾呢,先生呢,新桃旧符呢。
滞留在此的三天两晚,我无端地产生了诸多联想。总希望找到只有村庄才独有的特殊符号。
迎着朝曦,送走晚霞,听着鸡犬之声,品尝着地道的农家饭菜,想象着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期待着溪头卧剥莲蓬、蓬头稚子学垂纶的场景,甚至幻想着归有光提到的“项脊轩”就在某个院落里。
此时此刻,看到一个牧童骑着黄牛,或者听到几声父母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那该是多么的温情呢。
四
孩子,如此宽阔的村庄竟然没有孩子!很快,我感到了种种不适。
整个村庄看不到孩子的身影,也没有几个年轻人,不少房屋的门窗都是关着的,从早到晚都看不见炊烟。所有到场的人似乎都和我们的出现有关,而且表情和笑容几乎一样。
这不是一个阴谋,但是绝对是精心做过准备的,我有些愤怒了。
每到一个村,都会看到演出队伍翩翩起舞,在骑马舞、小苹果风靡大江南北的时代,的确难得一见如此充满地域风情的演出。在这个被冠以“全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的王家坪镇,我们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土家渔鼓、草龙灯、拦门酒等民间演艺节目。可是,那些最朴实的表达变成了纯粹的表演,味道大不一样,明显拼凑的队伍中,连八十岁的老奶奶都上场了。那几个年轻人,莫不是刚刚从城里赶回来,客人前脚一走,他们接着就会返城呢,还有那位大姐,是不是一直在某个洗脚城上班呢,而他们的孩子早已住进城里?
眼前的村庄给渴望宁静的城里人奉献了临时休息的场地,给广大摄影爱好者、文艺创作者提供了素材,满足了像我一样找寻她的一部分人的心愿。但是,所有的原始民居和演绎只是为了吸引镜头、迎合客人,她就不是我们期待的村庄了。
影片《消失的村庄》导演说:“物质崇拜摧毁了我们曾经空灵的环境,也践踏了我们曾经礼乐的心灵。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曾经美好的一切在面前毁掉”。城乡一体化进程中,村庄早就失去了自我发展的可能。村庄培养出来的人才都聚集在城市,村庄生产出来的食品也被运往城市,城市的繁华与高收入,压垮了乡村最后一份自信。没有了内核的村庄,就像是一个任由打扮的小姑娘。
我更担心,由于某种原因,连这只剩外壳的村庄某天也消失了,到了那时候,我的村庄真就彻底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