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矿灯
王宏伟
一
夜色如墨,星光点点。由内蒙古乌兰察布开往山西怀仁的列车在暗夜里缓慢行进,暮春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灌进车窗,我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玻璃上,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光如一道道光轨在夜幕中渐渐划过,我不住地探向窗外,可那些星星灯火却移动得那么慢……
“能回来一趟吗?”父亲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沙哑里缠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爸,出什么事了?”我坐直身子,指腹掐进掌心。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这是父亲平日里少有的迟疑——那个在矿井下被落石砸中肩胛骨仍咬牙作业的男人,然而他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令我心惊。
“回来……回来看看吧。”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似乎在努力掩饰着什么,但那份沉重与不安却透过话筒清晰地传到我的耳畔。我想起四年前奶奶住院时,他也是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我抽烟,火星在昏暗的灯光里明明灭灭,却始终没让我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爸,到底怎么了?”我攥紧拳头,有些急切。
“没什么,你回来就行。”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凌晨两点的车厢灯褪成老旧胶片的昏黄,在颠簸的车体里摇摇晃晃,照亮座椅上东倒西歪的影子。我蜷缩在窄小的座位上,看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行李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父亲工装裤上洗不掉的煤渍。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汉,他的骨子里透露出一种不肯轻易向人求助的倔强,在家人面前他也从不抱怨,从不轻易显露疲惫。然而,即使是这样铁骨铮铮的父亲,也有他难以言说的脆弱。
研究生毕业那年,在我即将踏上北漂列车的前夜,父亲落寞地独坐窗前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有一句话他是这么说的“爸也帮不了你什么,去了北京全靠你自己,机灵点儿、衣服穿得干净点儿,别让人看不起你……” 话到最后,他粗糙的手掌在膝盖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没说出那句“爸舍不得你。”
多年来,父亲的爱始终藏在岁月的微小细节里,他对儿子深深的牵挂与担忧也化作浓重的烟雾始终在心头萦绕。
二
我焦急地探看着车窗外,心中涌动着归家的渴望。每一次火车的颠簸都似乎在提醒我离家的距离又近了一步,每一次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都像是敲击在我心上的重锤,让我更加急切。凌晨4时许,车厢内已是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鼾声,车厢里的灯光在摇晃中显得昏黄而迷离,渐渐地,光晕散开照进了记忆的河流,也让我的心绪渐趋平静。
小时候,父亲的夜班总是下得很晚,回到家时往往已经是深夜12点多。他会摩挲着双手来到我床边帮我盖好被子,再轻轻地亲吻我的脸颊,我会被他浓密的胡渣刺的直痒痒,但我忍住不敢出声,不想让他看出我是在装睡,生怕打破这份温馨与宁静。因为没有父亲陪伴的夜晚,我总会感到深深的不安。有一次,他喝了点酒,蹲在我的床边絮絮低语:“你爷爷当年背煤,一趟要走十里地,棉袄都能拧出水来…… ” 暗夜里,月光打在他的额头上,映出他眼角的皱纹,似乎比矿灯下的巷道更深。
父亲是一名矿工,记忆里的他是严厉甚至严苛的。那时的他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身着厚重的工装,头戴安全帽,手持矿灯,在地层深处与黑暗和危险抗争。那时机械化尚未普及,他只能用肩挑手扛的方式完成繁重的工作,尽管条件艰苦,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因为他深知自己手中的每一块煤都是国家发展的动力,时代需要他,祖国也需要他。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父亲下班回家后向往常一样帮我盖好被子,又把一枚鎏金的奖章放在我枕边。
“咦,这是什么啊?”我没有抑制住好奇心,立马坐起来拿起了那枚奖章。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我看见“劳动模范”四个烫金字在台灯下泛着微光。
“这是国家对爸爸的认可,也是每一个矿工的荣誉。戴着它,走到哪儿都得挺直腰板,为国尽忠。”父亲的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父亲的骄傲,也深深体会到父亲作为一名矿工那颗火热的赤子之心。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在百米井下连续工作十九个小时,冒着重伤风险抢救设备换来的荣誉。奖章背面刻着编号 “005”,在矿灯的照射下,像他眼中永远不灭的光。
三
“怀仁站就要到了!”列车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猛地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从模糊的记忆中逐渐清晰。我抬头看向窗外,天蒙蒙亮,那些流动的画面已经不再是回忆中的情景,家就要到了。
一别经年,小城依旧。我站在家门口,手指悬在门把手上迟迟不敢转动,门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门轴,比记忆中的声音还苍老了许多。进门后,父亲站在阳台背对着我,他缓缓转过身,眼底的红血丝比矿灯还要刺眼。“你爷爷刚做完手术,就是……”他没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肩膀。
自从奶奶走了以后,父亲憔悴了许多。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妈的男人,当时竟一夜白头。父亲的性情也随之变得柔和了许多,他用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守护在妈妈身旁,用默默无语的大孝陪伴在爷爷的左右,然而此刻,爷爷却躺在了病床上。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我鼻腔发酸,爷爷躺在病床上像片被晒干的荷叶,曾经能扛起两百斤煤筐的脊背,此刻却薄得能看见肩胛骨的轮廓。我轻轻走近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惊觉那双手比记忆中小了一圈,虎口的老茧还在,却没了当年牵我时的温暖。我鼻子一酸,泪水不自觉地滑落,我努力地想要说出些什么,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由于过度劳作,爷爷突感头晕、胸闷并且呼吸急促,以至于昏厥不醒,做了心脏起搏器的安置手术。“孩子我没事,只是老了。”爷爷凹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却还在安慰着我。
他没有呻吟、没有埋怨,甚至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地讲述着过去,讲述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讲述着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那是爷爷来到煤矿工作的第一年,每天的工作就是从井下把煤背到井上,每天背十几趟,背够一个星期发一次工资。工作虽然辛苦,但爷爷格外珍惜,因为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饭,他别无选择。平生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爷爷喜悦万分,他小心翼翼地把刚领到的五元钱藏在棉帽子捂耳朵的那个地方,并用针线缝好。那时的爷爷也就十八岁,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那个少不更事的他如何面对挣钱的不易与养家的艰难。
然而对爷爷来说弥足珍贵的人生第一桶金在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却不翼而飞,那种失落、那种伤心直至今天再次提起,他依旧伤感不已。我握住他颤抖的手,帮他把枕头稍稍垫高一些,这时爷爷急忙说到:“不要紧,不要紧!”
原来得知情况后,单位工会主席马上召集起爷爷的所有工友,对大家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孩子不容易,这么小就来工作也是为了养活一家人,这钱丢了,他们一家人怎么办。现在,咱们把灯灭了,所有的人围着桌子转,谁拿的,悄悄的放在桌子上就行了。如果不放,那咱们就彻底好好查,查到谁,罚他把咱们这个房里所有人的工都让他一个人干。”
转了一圈后,没有人放。工会主席说:“再转!”就这样三圈过后,灯亮了,钱放在了桌上。爷爷喜出望外,看着那位工会主席他甚至流出了激动的眼泪。
工会主席亲手把钱递给了泪流满面的爷爷,他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语重心长地说到:“今天在场的人里面有一部分和我一样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不仅要抬起头来做好人,更要挺起脊梁作表率!犯错是可悲、可气的,但并不可怕,一定要改过自新。”
时隔几十年,爷爷讲述时的神情依然激动,他已经叫不出那位工会主席的名字,但共产党员的身份却让他铭记终生。
爷爷是新中国数百万矿工中的一员,他1951年从农村来到煤矿参加工作,那年他刚满18岁。作为共和国的第一代矿工,他从18岁到25岁干的工作就是把一块块的煤从地尘深处背上来,那种苦是我这个年龄的人无法想像的。经历了镐刨、人背、驴拉的艰苦创业,迎来了机采、高档普采等新工艺的诞生,爷爷在地层深处奉献了40多个春秋。但他从来都没有喊过累,他总是说:“我们赶上了好日子!”经历过贫穷才懂得珍惜当下,经历过艰难才晓得幸福的来之不易。他脸上永远都挂着满足的微笑,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即便是在病床之上,他带着满心感恩笑对这个世界,笑对这个时代。
四
在爷爷住院休养的那几日,父亲执意带我去一趟爷爷曾经奋斗了一辈子的老矿区。井口的风依然带着熟悉的煤屑气息,却不见了当年排队领矿灯的长队——如今的矿工们戴着嵌有定位芯片的智能安全帽,在电子屏前刷脸打卡。井下千米深处,液压支架如银色的钢铁森林整齐列队,在智能化掘进机的轰鸣声中,煤壁被精准切割,传送带载着乌金自动驶向地面。父亲站在集控室里,看着监控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忽然指向闪烁的红点:“当年你爷爷背煤的巷道,现在已经装了十二台瓦斯传感器。”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记忆里的回声,而掌心的老茧却见证着他三十年的井下时光。
从“人拉肩扛”的掌子面到“一键启停”的控制室,从浸透汗水的蓝布衫到防火阻燃的智能工装,矿井的岩壁上依然刻着父辈们用钢钎凿出的誓言。暮色中的矿山不再冒着火光,光伏板在旧工房顶上铺成蓝色的海,曾经泥泞的煤矿村变成了绿意盎然的花园社区。父亲站在退休职工活动室里,老花镜后的目光掠过墙上的老照片:六十年代的“万人会战” 合影里,爷爷抱着自制的风镐站在最前排;九十年代的劳模表彰会上,父亲举着“安全生产标兵”的奖牌;而如今的展柜里,透明罩子下的智能矿灯正在充电,灯带上的呼吸灯一闪一灭,像极了当年父辈们在井口彻夜不熄的守望。
从父辈的经历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的艰辛与奋斗,看到了矿工们挥汗如雨的身影,听到了机器轰鸣的声音,感受到了他们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父辈的一生见证了历史的发展,时代的变迁;他们的一生,是勤劳与奉献的写照,更是祖国从贫穷走向富强的缩影。
从父辈的经历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的艰辛与奋斗,看到了矿工们挥汗如雨的身影,听到了机器轰鸣的声音,感受到了他们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父辈的一生见证了历史的发展,时代的变迁;他们的一生,是勤劳与奉献的写照,更是祖国从贫穷走向富强的缩影。
五
回程的列车在暮色中启动,我靠窗而坐,看站台渐渐退成模糊的剪影。父亲送我时,往我包里塞了一罐咸菜,是母亲今年新腌制的,玻璃瓶上还缠着他惯用的黑色电工胶布。“别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他说这话时,阳光正照在他两鬓的白发上,让我想起矿井下那些永远见不到阳光的日子。
窗外的夜色渐深,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我忽然明白,父辈的荣光从来不是勋章上的鎏金,而是浸透在岁月里的坚韧——是爷爷在黑暗中背煤时心中的那份坚定,是父亲在安全帽下写满责任的目光,是他们用一生诠释的宁可透支生命,绝不拖欠使命。
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前方忽然现出一片璀璨的城市灯火。我摸着口袋里父亲塞给我的那枚奖章,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像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传承。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春天的气息,而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岁月吹散 ——那些在井下闪烁的矿灯,那些浸透汗水的工装,那些在党旗下握紧的拳头,早已化作血脉里的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当第一缕晨曦染红天际时,我的心也如同初升的朝阳,充满光明与温暖。我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年轻的爷爷背着煤筐走在井巷里,看见父亲顶着重伤在井下持续鏖战,而他们的身影,正渐渐与新时代的建设者们重合。
这束穿透了一个世纪的光,终将在我们手中继续延伸,照亮更辽阔的山河。
王宏伟,男,北京语言大学文学硕士,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百名重要中青年作家人才。今有拙著散文《父辈的矿灯》投于贵赛事组,烦请不吝赐教,批评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