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淳化閣帖》看王羲之草書

一提到書聖王羲之，自然就聯想到書壇上震古鑠今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古往今來的至多美譽、以及耐人尋味的故事，便一股腦兒浮現眼前。行書數晉朝第一，晉朝又數二王書法、右軍為首。前得朋友相贈四百年前的《淳化閣帖》，細閱十卷中王羲之的卷六、卷七、卷八共三卷，把其一百七十書帖做了釋文，令人驚訝的是，里面幾乎全是草書帖，行書帖少見。書聖的平常書札，多是草書的面目。於是就生發了一個疑問：王羲之的草書是否比其行書更有份量、更有成就？

我取卷六第一至三帖讓大家賞之，先睹為快。

釋文：適得書，知足下問，吾欲聞治，大快，快向宅上靜佳眠，都不知足下

來宅，無意，恨不蹔面。王羲之。

知欲東，先期共至謝吳處，云何欲行？想忘

耳, 過此如命。

差涼，君可不？今日寔顧不遲，慰面，力知問。王羲之

逸少上此三帖，天真自然，率意暢達，點畫放縱，使轉靈動，氣勢遒逸，作品流露著晉人倜儻不羈的氣息。唐書論家孫過庭說過： 草貴流而暢。以上的帖從字法的講究、筆畫之精美、上下之絲連，都有恰到好處的感覺，並不感到多余與造作，甚具自然之相，圓渾而流暢，五個字當一個來寫，甚至八個字也一筆完成，字與字之間的連帶又顯得這麼的自然又美觀，實是難能可貴！怪不得唐朝皇帝李世民對王羲之書法有 “盡善盡美”的評價，我之前一直都對此看法有保留，但今天真的覺得沒有言過其實。而作為一國之君的李世民，不只是書法的愛好者和踐行者，盡閱天下名帖，眼界之高，非一般名流可比，書論者說他是一位優秀的書法家。晉後三百年，一國之君被其折服而為其背書稱贊，實屬罕見。

古人形容右軍書是 “飄如游雲，矯若驚龍”，與其上草書帖字與像一比對，攸忽明白句意。一筆多字，甚至一筆直行至尾八個字，好似飄遊著的朵雲；同一氣勢的若斷若連，其筆觸的律動又好似龍蛇驚走的軌跡，矯健自然，怪不得王羲之還有”草之聖 “的雅喻。予以為：若不是其”書聖”、”天下行書第一”之類的稱號光芒掩蓋，後人也會冠以 “草聖“之名，與張芝、張旭、懷素等同享之。但王羲之所建立起來的書法高峯，後人只可以高山仰止。翻閱《淳化閣帖》里所有唐之前的一百零三位皇帝大臣書家拓品字帖，包括歐陽詢、柳公權、虞世南及王献之等的書作，會很自然比較得出”右軍第一，無出其右”的結論，怪不得後人說《淳化閣帖》，奠定了王羲之書聖的地位，其書有”貴越群品，古今莫二”之美譽。行書是這樣，予以為草書也是這樣。被譽為”最藝術的皇帝”李後主李煜就說過：”後世書家可得右軍之一體。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於窘拘，顏真卿得其筋而失於粗魯，柳公權得其骨而失於生獷，徐浩得其肉而失於俗，李邕得其氣而失於體格，張旭得其法而失於狂，獨獻之俱得，而失於驚急，無藴藉態度。”東晉以後的五百多年，十多個朝代的所有響亮於史的書家，都得甘拜在逸少之下，無法超越。

記得書論里記載有這樣一段故事，是兒子王獻之給其父之建議： “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槀行之間，於往法固殊。大人宜改體。”此建議之緣由若何？也許先看看逸少或是早期之草書體。下圖為王羲之的家庭情況信帖，他自己是這樣寫的：”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婚娶已畢，唯一小者當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內外孫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

這帖是滿滿的章草形式，少絲連，正是獻之說的”不能宏逸的章草”，獻之聰敏過人，見父親總是寫這種形式，於是提議他”改體”。若我們再看一下開始時三帖，王羲之其時的書作確實與上章草書帖完全有別，已經是由小草變成大草，可”極草縱之致”，且變得完美，如李世民說的十分 “善美”狀態。這應該是献之的建言讓父親接納而踐行出正果了，且這”果實”的豐滿、圓融和成熟，予以為獻之還是差一籌的，也比之前漢朝史上獲得第一位草聖之譽的張芝過之。因為逸少的書法各方面包括功力、才能真的無以倫比。當然，唐書論家孫過程在《書譜》里也說王羲之: “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 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不同心態出不同風格的作品，予觀者有𣎴同的感受。囿於史料缺失，無具像證之，但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右軍的超強書法才能。

下帖又是不同的面目。

釋文：以奉門青充以釋豈一

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嘆，各慎護，前與嫂淺求屏風，遂不得答為也。

這帖草書顯得宏達狂放，與”適得書”帖的溫潤疏秀廻異，但筆走龍蛇之慨始終如一，對筆駕馭的能力令人嘆為觀止。

逸少草書，一如顏魯公的《祭侄帖》，和蘇長公的《寒食帖》，是我們現代人說的平常信或筆錄式書帖，是在一種不用怎麼嚴肅的場合或背景下的產物，相比於《蘭亭集序》的創作，顯然是更少的拘緊和更大的自由度，因此，與以上二大行書一樣，屬 “無意於佳乃佳” 之作。元代张敬晏說過：“以为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楷端，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真妙见于此也。”我們在以上所見之王羲之草書，因為是一般親朋好友之間的溝通信件，為 “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這樣的背景，心手兩忘，所以”真妙”出之，應該不會在《蘭亭集序》之下！ “無意於佳乃佳” ，則更不會在天下行書之下！

妙哉，王羲之草書！壯哉，王羲之精神！

                                23年5月寫於波士頓

注：此文已經隨梅宇国先生《筆落驚風雨》著作中英文本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