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民宿中的意大利船歌

文/肖云儒

【编者按】肖云儒先生的散文《秦岭民宿中的意大利船歌》：以跨文化对话为核心，通过一次东西方学者的秦岭之旅，展现了文明交融的诗意与深度。主要体现在：一是“地球之虹”的意象建构。文中反复出现肖云儒与意大利汉学家梅毕娜“手拉手举成弧”的姿势，象征长安与罗马的文明纽带。这一动作从国家版本馆延伸至麦田剧场、民宿餐厅，成为贯穿全文的视觉符号，将丝路精神具象化为可感知的肢体语言，呼应了肖云儒对丝路“地球之链”“地球之虹”的学术定义。二是将秦岭作为文明载体。作者将秦岭称为“中华文化的版本馆”和“中华文明的《四库全书》”，强调其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民族历史的物化存储。这种视角延续了肖云儒“地域文化承载人类共通性”的学术理念——越是本土的，越能抵达世界性。此文可看作为文明互鉴的微观史诗。肖云儒先生以八旬学者的生命体验，将一次友人游历书写为丝路精神的当代注脚。秦岭与船歌的相遇，既是“从长安到罗马”的地理呼应，更揭示文明互鉴的本质：真正的人文对话不在宏大叙事中，而在麦田雕塑的凝视里、民宿葡萄酒杯的碰撞中、跨越国界友谊的歌声里。此文堪称其丝路文化论的抒情化实践，示范了文化自信如何通过“在地性”表达获得全球意义。【编辑：纪昀清】

梅毕娜又来中国了，她从长沙给我发短信，说她过两天就到，说这次来西安要我兑现“一网打尽”的承诺。——我的确说过，一定要让她把古都长安的重要去处“一网打尽”，她还真记下了。

梅毕娜是意大利米兰大学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汉学家，能说一口标准度稍差却十分流利的中文。她几度留学中国，几度安排过我在意大利的学术活动。我们这是第N次见面，在米兰，在罗马和威尼斯，还有北京和西安，都见过。那年她专程来中国参加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出席我的两部丝路散文集《丝路云谭》《丝路云笺》的首发式，当场约定合写一部“中意丝路学者对谈录”。在北京和西安谈了好几次，用中、意两国文字出版了《地球之虹》，收获了一点好评……岁月过去并不遥远，记忆却如刚刚返青的麦原，嫩绿无边。

这次来中国专访西安，说是来看我，其实“另有所图”，是要“一日看尽长安花”。梅毕娜善于用学者的眼光和语言来重述她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但历时三千多年的十三朝古都，岂是一中一外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两天之内能看得完的?我只好求助新闻和文旅部门，一道设计老太太西安游的“节目”。一路有秦始皇陵兵马俑、熊猫馆(那里有世界唯一圈养的棕色熊猫“七仔”)、秦岭脚下新落成的国家版本馆西安分馆，再配之以大雁塔、慈恩寺、永兴坊的民间小吃、民俗风情等。路过秦岭沿山路时，还可以看看鄠邑区的蔡家坡村，这是近年兴起的乡村文旅打卡地。如此安排向她一一“汇报”，她说：“你们‘唐朝人’的气派好大好大呀，那我就笑纳了。”不过我也给她派了一个“任务”：作为国际友人，和中国的我，左手拉着右手举成一个弧，拍摄“地球之虹——从长安到罗马”的logo，在丝绸之路起点西安留下东西方交融的友谊标识。

随后开始了紧张而又热闹的游览。老太太一路惊喜，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不懂则问，有问必答，有微笑必回以微笑，兴奋而忙碌。给她讲解的时候，她会用眼睛定定看着你，灰蓝色的瞳仁里汪着一湖温泉般清澈的水。其间种种，暂且按下不表。

下午我们来到秦岭脚下的蔡家坡村。午后的阳光穿透清澈的空气，给山川大地敷上一层金箔，也用金线勾勒了我们的身影。眼前展开了“终南阴岭秀”的巨幅彩画：麦地用嫩绿的轻纱掩映着八百里秦川，低吟浅唱着春天的故事；秦岭用连绵起伏的折线在天际雕凿出刚劲雄强的壮美；渭水将秦腔的苍凉揉进粼粼波光；山岚漫过古寺残碑；野杏花踩着《诗经》的节奏，播扬秦风唐韵。一切是那么具有生命感。我说这绿原挺像我们长青的友谊。她说比我们的友谊还长还厚，这是从历史深处铺出来的绿。

麦地中间有个打麦场，场边面山搭建了一个半月形看台，围成以秦岭为背景的“村晚”露天剧场。剧场中心有座伏地的紫金雕塑，是个紧贴大地匐伏着的裸身孩子。他背后是巍峨的青山，面前是嫩绿的麦地，远处流淌着渭水的波光。孩子趴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吮吸乳汁，谛听大地的脉跳。阳光山川大地给孩子以生命，孩子又将生命传递给了我们!梅教授半晌无言，紧紧挽着我的臂弯，提出能否在这里拍个“地球之虹”的logo？

麦场上还做了一个硕大的横幅放大镜，从放大镜两边看，是两幅不一样的画面，山川或者更高大了，或者更辽远了。我不由对梅毕娜说：“你真值了，今天你一眼看到了八百里秦岭，八百里秦川，八百里渭水银波，八百里绿野盈仓!”

当地老乡告诉我们，现在不让在山里建别墅了，那是破坏山林给少数人享用呢。我们打开大门搞大地艺术，让所有人都可以享用这山水、这空气、这塬坡。现在每个村都配了“艺术村长”，专管村落民居、山川大地、文旅非遗的规划设计和宣介实施。还特意加一句，别以为艺术村长是“大老粗”啊，都是大学教授!西安美术学院的教授，高级职称!

晚饭本来定好了回西安城里吃，梅教授却想留下用餐，见我犹豫，她说，中国不是有句话说，吃什么不在乎，在什么地方吃才在乎，跟什么人在一起吃更在乎!

进到民宿餐厅，白墙灰瓦的斗拱建筑前，是一排长长的用于观光的玻璃隔档。我们在观光长廊背靠秦岭坐下。这里年轻人居多，面前放一杯咖啡或啤酒，发呆、聊天，看山岭看大地看阳光下的景致，沉浸在那种惬意而静谧的情绪场中。

两杯葡萄酒下肚，梅教授提议:“我们唱歌好吗?”见我迟疑，她竟直揭老底：“我们在米兰唱过的，你挑首歌。”我知道她最以意大利的古歌名曲自豪，便说：“你记得咱们那次在威尼斯唱吗?每首都离不开贡多拉小船和水巷、海浪。”于是她轻轻开了头，那不勒斯民歌《桑塔·露琪亚》贴着秦岭开始弥散。“海面起微波，清风拂海面，银波儿闪闪，浪花儿跳荡，我们心相连，美神的微笑把我们照亮……”接着是托赛里、德里戈的船歌和小夜曲。相隔万里，山与海奏响了春日二重唱。

轻轻的吟唱有如小船漂浮在微波起伏的水面上。梅毕娜从胸腔深处幽幽传出一种淡淡的忧伤，那不止是她古稀生命中的忧伤，更有一块土地、一个民族在历史风雨中的沉郁……沉浸于风轻云淡、山吟水咏境界的我们，感到了一种比歌声更深沉的陶醉，像是整个人生在谛听自己心中的旋律。我和梅毕娜不由得拉起手举过头，让大家拍下“地球之虹”的logo，惊起了几只早春的蜜蜂。顾客和服务员也跑过来，要和我们合影“地球之虹”。

归途中，晚霞如金色浪花抚摸着大山的骨骼和大地的柔韧，夕阳时不时飞溅在我们身上。参观秦岭圭峰下的国家版本馆西安分馆时，我跟梅教授说，今天驰过的这座山、这道川，也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版本馆”，中国许多历史文化都在这里繁衍、发展、收藏。她说：“你在《地球之虹》中不是还说过，秦岭、秦川走廊可以称之为中华文明的《四库全书》吗?”我说：“可不是，它真是民族发展的水库、物库、史库、文库……”

考斯特中巴在关中大地疾驰。大家沉浸于一种无言的深远。我想起了西安大唐西市金色大厅的一场音乐会。那次罗马合唱团来了，大厅两端搭建起两个舞台，中间用T台联接，一边是西安的秦腔表演，一边是罗马的合唱。那个夜晚，中国和意大利的旋律在古长安交响和鸣。之后，两国演员在乐声中缓缓聚到T台中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代表、中国著名音乐家和文化学者代表，共同见证了这个人类文明交流融汇的场面。

这时梅教授贴着我耳朵轻轻说:“谢谢你，今天真好，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东方’‘这样非常大地的东方'，我不愿回去了。”

        【文章转自《中国艺术报》2025年4月25日第8版】

【作家简介】肖云儒，男，著名文化学者，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化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传播者。著作600万字，获国家省级奖20次。先后担任中国文联委员，陕西政协委员，陕西文联副主席，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陕西书协顾问，省参事室文史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