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擦菜子
在记忆的深处,总有一些令人回味的美味,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令人难以忘怀。擦菜子,这道独特的家常菜,镌刻着我童年的时光,承载着母爱与乡愁,看似普通,却藏着岁月沉淀的智慧与人间烟火气。
擦菜子又叫“外婆菜”、“坛子菜”,是百姓餐桌上的常客。从名字来看,“擦菜子”本身就带着质朴的生活气息,简单的烹饪,即可释放出令人陶醉的香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种极普通的菜品,成了寻常百姓开胃下饭的美味。
印象中,精明能干的母亲,手脚十分麻利,不仅能做缝纫,而且会做家务,饭菜也搞得不错,我尤其喜欢吃她做的擦菜子。擦菜子的原材料,多为白菜蕻子、萝卜缨子、大叶芥菜等。除了这些主料,配料也颇为讲究。咸辣是擦菜子的灵魂。腌制时,食盐是必不可少的,以粉盐最佳,尽量撒布均匀,让咸味成为擦菜子的主基调;烹饪搭配时,蒜蓉、辣椒常常成为擦菜子的“黄金搭档”,不仅能增添色彩,更能激发香气,让味道层次更加丰富。
擦菜子的制作过程并不复杂,最关键的步骤是,要用手将切碎晾晒后的蔬菜反复“擦”,直到把菜叶擦软擦卷,让盐分充分渗入,促进其发酵,由此而得名“擦菜子”。这一“擦”,擦出的不仅是独特的工艺,更是劳动者对美食制作的巧思。
制作擦菜子,是一场时间与耐心的“修行”。小时候,每到秋冬时节,老家门前的樟树底下,便成了制作擦菜子的“露天工厂”。妈妈会挑选那些肥硕的大叶芥菜,或是嫩绿的萝卜缨子,除去腐叶与老根,在清水中反复冲洗,让每一片菜叶洁净如鲜。晾晒的过程,是一场与阳光的约会。妈妈将洗净的菜叶整齐地铺在篮盘、竹匾上,放置在瓜棚架上,任阳光温柔地撒下来。微风轻拂,菜叶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欢乐与艰辛。经过三四天的晾晒,菜叶变得半干,失去了原本的脆嫩,却多了几分柔韧。
接下来,进入关键的腌制环节。先将半干的菜叶切碎,撒上一层细细的盐,然后用双手反复揉搓。每一次揉搓,都是情感的注入,也是味道的交融。随着揉搓,菜叶渐渐软化,渗出汁水,盐味充分渗透其中。这时候,还要使劲地“擦”,这种步骤必不可少。先将菜叶擦至卷起,让其更易入味;然后将处理好的菜叶分层压实,放入陈旧的坛子中密封起来。这一坛,封存的不仅是食材,更是一家人对未来日子的期待。
等待的时光总是漫长,却又充满希望。一个月后,当坛子盖揭开坛时,一股独特的味道直冲鼻孔,又酸又香,瞬间弥漫整个屋子。那是岁月发酵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擦菜子风味独特,酸香可口,口感韧劲十足。它巧妙地保留了蔬菜本真的味道,又因发酵产生了醇厚的香气。这种酸柔绵长,能瞬间打开味蕾,让人欲罢不能。
擦菜子的吃法多种多样,每一种都令人回味无穷。和鲜豆腐一起炖煮,那鲜美的味道,能勾起人们童年的回忆;用来炒田螺,独特的香气,让田螺的滋味更上层楼。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做的“擦菜子煮豆腐”。锅里的水烧开后,妈妈先将切碎的擦菜子放入锅中煸炒片刻,待香味四溢,再加入清水,放入切成小块的豆腐。随着汤汁的翻滚,酸香与豆香相互交融,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出锅前,撒上一把葱花,滴几滴香油,一碗简单却味道鲜美的擦菜子豆腐汤便大功告成。
过年时,擦菜子与红烧肉的搭配,更是餐桌上的绝配。将擦菜子洗净切碎,与红烧肉一起放入砂锅中,文火慢煮。在慢慢的炖煮过程中,擦菜子充分吸收了红烧肉的油脂,变得油亮诱人,同时也为红烧肉增添了一抹独特的酸香,使其肥而不腻。当这道特殊的菜肴端上餐桌时,那浓郁的香气瞬间点燃了节日的气氛,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争相品尝着这道特殊的美味。
“狮子眼鼓鼓,擦菜子煮豆腐。酒向热边烧,肉放烂些煮。”正月间,天气冷,家家户户耍龙灯、舞狮子,家人们喝上一碗擦菜子豆腐汤,边喝汤边看舞狮,再夹上一块红烧肉,那种开胃下饭的舒适与惬意自不待言,浑身也热乎乎的,欢声笑语在屋内回荡。儿时的我,常因这碗擦菜子豆腐汤,而多吃上一碗米饭——那是我最温暖、最幸福的时刻。
可是,这种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母亲的外出谋生,往日的幸福感很快消失殆尽。妈妈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带着一把尺子、一把剪刀,一头挑着行李,一头挑着缝纫机,别井离乡去了“围子里”。妈妈走后,家里全乱套了,父亲白天在生产队忙出集体工,早晚在菜园里忙种蔬菜,哪有时间打理家务,脾气也变得火爆。家务事全交给了我们兄妹俩。除了上学,其余时我俩都忙着煮饭、洗衣、喂猪,也学着做菜;每天小心冀冀,生怕挨骂。但我们不会做擦菜子,自然也吃不到那种又酸又香、又咸又辣的佐餐美味。那时候,我们特别思念妈妈,盼着她快快回来。
我和妹妹都不知道“围子里”在哪里,只知道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因为妈妈一去便一年半载回不来,让我们好不惆怅。过年的时候,妈妈终于带着洞庭湖的虾米和糍粑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一起,好不欢畅。这时候,我们又可以吃到妈妈做的擦菜子了。从爸爸妈妈的交谈中,我和妹妹才知道妈妈去的是近在咫尺的洞庭湖区的华容,只因为好久见不到母亲,也吃不到母亲做的擦菜子,我俩才觉得“围子里”是那么遥远。
母亲几经漂泊,最后在湘潭城里落脚并扎下根来,她心心念念的“城市梦”终于实现了!接着,妈妈将妹妹接到城里,带在身边一起做缝纫、绣花。我参加工作后,也进了城;单位离家很近,我常去品尝妈妈做的饭菜。几年后,年过半百的父亲也离乡离土来到湘潭,与妈妈团聚,一家人又聚到了一起。但那时候大家都很忙,特别是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忙于经商,没时间专做家务,也缺少原材料做擦菜子,因此很难吃到那种开胃的美味。
几十年过去,擦菜子的影像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城市的喧嚣中,我总是回味老家那地道的擦菜子。偶尔在菜市场看到芥菜或白菜,便会想起母亲做擦菜子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乡愁。而今,父亲虽早已仙逝,而八十多岁的老母依然健在,不仅生活自理,还能操持简单的家务,偶尔还做菜给我们吃,令我感到莫名的幸福。
今年仲春时节,乡下亲戚给妈妈送来一大袋白菜蕻子,妈妈担心吃不完造成浪费,便将白菜蕻子洗净、焯水、晒干,然后切碎,做成简易的擦菜子。妈妈知道我爱吃擦菜子,特意把我叫去,陪她吃了一顿“擦菜子煮豆腐”,虽然味道不及她当年做的那般地道,但我依然吃得很香,每一口都能让我品尝出儿时的味道,感受到家的温暖。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我仿佛回到童年的时光,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妈在,家就在”!
擦菜子,不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它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承载着母亲无私的爱,也饱含着我对亲情的珍重。无论走到哪里,擦菜子的味道都将永远留在我心灵的深处,成为永恒的母爱,成为我最温馨的记忆。
写于2025年5月2日
6月13日修改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