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父亲走的第10个年头。这些年,我时常想起他。
想起父亲温暖的怀抱。记得寒冷的冬天,他常把我藏在他的棉袄宽大的两襟之间,给我讲精彩的战斗故事、讲革命历史、讲生物植背,教我趣味数学,以至于小学至初中我一直品学兼优,特别是对数学与生物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一直是班上第一。记得我读初中时有一次生病,学校离家很远,一早得出发,为了让我能喝到新鲜温热的中药,父亲总是凌晨两三点起来守着煤炉煎中药,十几天来天天如此。白天要干农活,晚上很多次听到父亲厚重的呼噜声从外屋传进来,原来父亲坐在炉子旁的椅子上睡着了。
1994年,在我去外地读书时,在车站商店,平时不舍得乱花一分钱的父亲给我买了一块200多块钱店里最贵的手表。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手表上那个金光闪闪的图标。那块手表,对于我们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价,却被父亲毫不含糊的买下了。我拿着那块手表,仔细端详,将它戴到手腕上。黯淡的候车室,黯淡的光线,只有我手上的手表是明晃晃的。那一刻,处在侯车室的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父亲不善言辞,但很会记数与用算盘。算盘打的叭叭响,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做事公正公平。有一次晚上有个农户跟他俩人在屋子里算账时,农户看到桌上有一张粮票,想占为己有,就谎称门口有老鼠,利用父亲往外看的一瞬间,快速用他的帽子把粮票盖住。父亲在扭头的片刻,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地上农户动作的影子,抬头果真没看到粮票,立即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父亲识破农户的诡计,坚决要农户归还公家的粮票,后来争吵声引来了其他农户,在其他农户的见证下,找出了帽子下的粮票,维护了生产队的利益。
父亲爱研究中草药。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父亲去采草药。记得有一味叫“铁包金”的草药,是治咳嗽的良药。砍柴时缚柴用的一种植株长得与铁包金几乎一模一样,有次我将缚柴用的植物当成铁包金准备去采挖时,父亲立即指出了其细微之处,并且纠正指出一种是药一种只是小灌木没有任何药用价值,误用还会导致不良后果。不同的品种,不一样的习性,或是扎根深山沟谷,或是偶生溪旁丛林,父亲对其药理,药性,方药配伍都能了然于心,因为父亲对这些草药的熟识,细微的差别常常瞥一眼就能辨出。父亲对草药的持续热衷,与对草药药理药性的精通,在那缺衣少药的年代治好了不少村民的黄疸肝炎、肾炎、霍乱等疑难杂症。
父亲还搞小发明创造。80年代经常停电,家里穷,不舍得用蜡烛。父亲模仿别人家买的电石灯,琢磨着用两个装油漆的小废铁罐、下面那个在铁皮上钻个细孔装电石,上面的装水,内轮胎皮隔在中间,铁丝紧固外围,一盏自制的电石灯就做成了,晚上照明、写作业,全家十分受用。父亲还自制捕鼠器,在厚重的木板下利用杠杆原理设计一个机关,下面放些玉米粒,谷子,老鼠爬上去就会触动机关,木板就会迅速压下来。父亲还是个修理农具的好把式,一次正值双抢,田里的打谷机轴承坏了,换新的要到县城才有卖,路程远来回加修理得耽误几天时间。父亲捣鼓着用黑皮水管切成小凹形块塞在滚珠中间,充当保持架,打谷机便又呼呼地转起来,运转完全正常。
那年夏天,父亲持续感觉不舒服,全家人都以为是胃炎犯了,打针吃药,仍不见好转。几天之后,还是咳嗽、犯酸水、拉肚子,姐姐带父亲到县城去拍了个片子,当时很是怀疑县里的技术,不敢相信拍片的结果。后来我们又带父亲到长沙检查了一次。
一天下班刚回来,姐告诉我,父亲得了胃癌,且到了晚期。记得当时我不没有哭,只是呆呆地立着,脑子里嗡嗡响,一片空白,直直地走到卧室,倒在床上感觉天晕地转。之后,悲伤排山倒海一样压下来,压迫着心胸,钝钝地疼。
我们选择暂时隐瞒,担心父亲受不了打击,一旦让他知道,怕他拒绝服药和治疗。
后来父亲自己感觉他应该患的是癌症,他说平日有什么病痛,吃上山上采来的草药,几付药就见好,这次吃了一两个月不见好,但是自始至终他还是相信传统的中草药,第一年还带着我采了不少草药备用,那个时候仍然不忘给我普及中药知识。第二年我和母亲帮着采,第三年就买一些中药搭配草药治疗。
靠着中草药持续了三年余时间。疼痛来临时,他咬着嘴唇,眉峰蹙起,右手捂着腹部的位置,一会儿侧躺,一会儿再翻过来。不到一分钟,又坐起来,前倾,膝盖支撑起整个上半身,左右摇晃。我感觉到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长长地吸一口气。即使如此疼痛不堪,他也不曾大声的呻吟过,说怕晚上吵到我们休息。用中草药调养治疗下,可以缓解病痛,状态好时,父亲会吃些豆米脆、猴头菇饼干,甚至帮着母亲晒花生,红薯干,三年里,有段时间,他自己都感觉好了,不怎么痛疼,还可以睡觉,说等完全好了,还要搞个事业来做,搞养殖或做生意。到后来,因吞咽食物受限,营养跟不上,到医院检查医生说癌细胞没有扩散,但严重贫血缺血。最后,父亲完全不能睡,就整晚整晚地躺在摇椅上,似睡非睡。再到后来是不能坐立,只能缩在一张小小的沙发床上。本来就单簿的他瘦弱的凹陷在沙发上有时都很难发现。
2015年中秋节前夕,父亲让我回一趟老家。往日里他是不允许我们请假回家,唯独这一次是父亲主动要求的。回到家看到父亲就像已经熬干了油的灯,瘦得只剩皮包骨而且已经开始吐血。我叫一声爸爸,父亲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我站在床边,眼睛一亮,脸色出现了微微的红色,精神头一下子好多了。坐起来同我说了许久的话,跟我说要过节了,自己要去圩上赶集买鱼买肉买月饼,煎点米粉肉,煎点鱼块,这是他一生最喜欢平日又舍不得吃的“好菜”……跟我说只要我们过得好,他还想再活两年……我以为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却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时间定格在那个早上,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