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贞民
我也有个朱自清父亲式的父亲。朱自清是当代著名散文家,他的散文是我的最爱,尤推《背影》《荷塘月色》等。朱自清在他的《背影》里,这样写父亲送他去北京上学时,给他买桔子的情景:“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下身去,尚不太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了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
于此,我意识到天下父母亲都是同样关爱呵护自己的儿女,我的父亲亦不例外,像朱自清的父亲那样,关照着他的这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儿子,但却日日念念希望儿子成龙变蛇。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考入荣河中学(初中),那个年代十三四岁的我,拿着墨盒毛笔,步行几十里到荣河镇考试,虽然考生众多,但我还是“金榜题名”了,我们村王福管和王成立也被录取了。在父亲的心目中,好像我们中了举似的,让他看到了儿子成龙的“希望”,居然借用了一驾骡马轿车,亲自赶车四十里送我们上学,一路甩着马鞭子,“喔唷喔唷”地吆喝着朝荣河中学驰去,仿佛那是“希望”的所在,是攀登人生金字塔的平台。父亲哪里知晓,这里距离金字塔是那样的遥远,遥远!为了关照我的学习与生活,父亲隔三岔五,步行几十里赶上荣河集市,其实上集市是名义,距我们村七八里的孙吉镇的集市不亚于荣河镇,他却去赶荣河集市,不为别的,而是为了看一眼他的朝“希望”路上前行的儿子,打问打问他的学习情况,领上他下一次荣河館子,吃一碗荣河凉粉铪饹,就心满意足地道别了!现在想来,一来回七八十里路程,父亲是如何辛苦地往返的,仅几里长而陡的荣河坡(谢村坡),他是如何爬上去的?一定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一定是!个中艰辛只有父亲知道,不更事的我,哪里过问过关心过年迈的父亲。何种力量支撑着、鼓舞着父亲,如此执着?答案只有一个,儿子的“希望”点燃了他的激情,幻变成了无穷的能量。父亲啊,殊不知“希望”的前路是坎坷而漫长的!
后来,我被保送上了万荣中学,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不惜一切代价,和妈妈省吃俭用,变卖家当,供我上大学,还专门给我做了一床粉色纺绸被子,父亲脸上放出异样的光,说:“总得像个大学生样子!”他专程兴致勃勃地赶到运城,坐上绿皮火车,送我上山西大学。他说娃儿中了“状元”,哪能不高兴?并带了一大包土特产让那些“状元们”分享。到大学宿舍后,他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抚摸着我们住着的双人床,抚摸着一个个紫色的书柜,抚摸着光堂油亮的桌凳,打量着洁净雪白的墙壁……笑了,笑得很得意。然后嗫嚅地说:“好,好,就是好……你们~”父亲打了个屯,想说出“状元”二字,但没好意思说出囗,“……都好。那我~我就走啦!噢,别忘记写封信。”山大之行,似乎给父亲一种信念,儿子的“希望”就要实现了,享儿子的福为时不远了。父亲抱着这样的“信念”离开了太原,返回了蔡高村。我估摸着,父亲还要向乡亲们显摆!
大学毕业,我分配到母校万荣中学。不曾料到,适逢特殊年代,我亦被裹挟其中,而且愈陷愈深……父亲没有怪见我的“荒唐”。他寻思着,年轻人就要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兴许这也是“希望”。一九六七年后冬,两派群众武斗正烈,他还冒着武斗的危险,上外地看望这个连过大年都难得一见的不肖之子,或许念想着,儿子在为“希望”奋斗,踏上了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特殊年代过后,他没有看到儿子的“希望”,甚至让他有些“失望”,他无不遗憾地摇着头,说:“这是怎么回事?”父亲的“希望”除非是让儿子作个“官”,儿子却没有“官”上,他便“失望”了!“官为本”的传统观念,深深地扎在像父亲这样老一辈人的心中。在那个“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个人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虽然高喊着“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口号,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根正苗红”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的被举荐为县革委会“委员”职务,因家庭所谓的“漏网富农”等缘由泡了汤。这些,父亲当时并不知情,因为那是在“调查材料”上写的。“调查材料”是暗箱操作,父亲不可能知情。幸运的是,那时我们上大三,为了解决我的组织问题,放年假时,组织上让我把“调查材料”开学时带回山大。开学那天,我上孙吉公社取回了由村委会写的那份关于父亲的“调查材料”。材料上的那几条内容,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和我同去的发小(恕我省去名字),看了“漏网富农”那几条,倒吸了口气,建议我把它撕毁。但,我把它亲手交给了组织。我工作后,深知“调查材料”是件“大事”,但我从来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我也自知政治前途的无望,咱就教咱的学吧。父亲当然不知我没有“官”上,就是因那份“材料”在作祟。调查材料上条款,言辞决绝,条条置人政治生命于死地(见文后“附件”)。这里,我便想起鲁迅先生一句名言:“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在这其间,有几个部门欲调我去工作,但查看了档案后,音讯全无。那时,我的一位在临猗县委任常委宣传部长老同学,专程见到我,把档案里的那几条告给我。当他听说,是我把那份材料亲手交给组织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敦促我一定要把真相搞清楚,还“调查材料”以本来面貌。我这才把它当作一回事,重视了起来。一九七九年父亲身体欠佳,我把材料上的那几条告诉了父亲。父亲才讲了他与那时的村书记之间一场“误会”,我才知晓写这份材料的原委。话说一九六二三年,国家还处在困难时期,一天,父亲和几个老乡晚上聊天至牲囗喂饱后,便各自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厮跟着走到井巷,父亲撞到一个人身上,凑前一看,是书记从庫房里担了两大揽搓棉花往家走,两人还相互打了招呼,因天黑其他人书记并没看见。后来,书记偷拿棉花的事,在村里吵得纷纷扬扬,书记认为是父亲捅出去的,便耿耿于怀。说来凑巧,这时我便找书记写“调查材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间的误会),书记笑着说:“行!”开学时,我找书记要材料,书记说:“材料送到公社去了。”这就有了,我上孙吉公社取“调查材料”的经过。至于,书记偷拿棉花的事,是谁捅出去的,父亲说他也不清楚。父亲曾担任过村或管理区干部,他认为在困难时期,拿点集体的糧食棉花或集体地里瓜果的,何足挂齿。书记偷拿棉花的事也不必大惊小怪,没有必要说出去。我认为父亲说得在理。但书记那时却认为是父亲捅出去的,驳了他的面子,丢了他的人。……后来,书记不幸去世了,把这一“误会”带进了棺材。关于“材料”上的那几条,为了进一步弄个水落石出,我曾询问过当时健在的有关老人,还询问过土改时或合作化时在我村工作过的负责人翟玉栋县长、郭一真主任。他们说,父亲五十年代,在村里带头成立互助组、初级农业合作社和高级农业合作社,把门房腾出来喂集体牲口,还带头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功劳很大。漏网富农之说是风言风语,不必相信。关于暗杀团,那是群众的叫法,在旧社会为了保护村民生命财产安全,每天晚上都有村民值班巡夜,凡是土匪滩虎一等坏人来村里为非作歹,由暗村长定夺该杀的就杀,人们便称这种行为叫“暗杀”,把轮流值班巡夜的村民们一伙戏称为“暗杀团”。当时的村公所,设有暗村长和明村长两种,暗村长长期不换人,明村长(并非伪村长)轮流担任一个月,本月的有关重大事宜,要及时通报给暗村长,由暗村长定夺处置。在父亲轮流当明村长的一个月里,王增娃听说是他的会友我的父亲当了明村长,一天晚上,便找到父亲给蔡高村派糧派款。增娃本是蔡高村人,跟父亲他们是一个会子(一种民间组织),因为行为不轨,偷鸡摸狗,在村里呆不下去了,迁住到西里村,后来当了滩匪,并担任了国民党挺进支队支队长。那天晚上,增娃拿着国民党挺进支队支队长的介绍信,找到父亲说,咱村四个闾,每闾(相当现在的生产队)一大车糧油什物送往北滩。父亲说:“官大一品,不压乡里。你还给咱村派糧派款!”增娃说:“公事公办!”父亲让增娃等一会,他去找暗村长通报此事。到村公所(刘起义的老房子)见到暗村长后,暗村长等几个人都说:“增娃这坏东西,还给咱村派糧派款,不要理他!”过了一会,增娃见父亲不给他回话,以为父亲回家睡觉去了,便到我家门囗用镢斧砍砸我家大门。当时村公所跑腿的老者(相当现在的通讯员),大名王起来,绰号牛尾巴,跑到村公所给父亲说:“增娃砸你家大门哩!”父亲这才同值班巡夜的村民一起把增娃弄到村公所。当时父亲主张让增娃找个保人后放了他。但暗村长等坚决不同意,还正告父亲说:“放虎归山,必惹大祸!你一家人不想活了?”暗村长叫父亲回家休息,他们便拉着增娃出去,把增娃杀死在六龙套。笫二天,暗村长才把杀死增娃的事告诉了父亲。这是父亲他们杀死滩匪、国民党挺进支队支队长王增娃的大致经过。土改时有人反映过此事,调查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认为父亲他们杀死王增娃的行为,是自发的革命行动。还认为像王增娃这样的坏人,解放后,政府也要镇压他,杀他的头。
退一步讲,如果父亲像材料上写得那么坏,解放后也要伏法,起码也得坐几年牢房。父亲不但没有坐牢,反而当了多年村里和管理区的主干……这不反证了父亲的清白吗!了解了“调查材料”上条款的真相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后来,组织上也重新调查落实,新的村支委会重新开具的“证明材料”,真实客观,跟我了解的情况基本相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唯成分论及阶级斗争为纲的氛围逐渐淡化了,我及全家农转非迁址运城市,并由中学从教于大学——运城学院,不仅解决我的党组织问题,还委任以系处书记的职务,我尽其所能地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为培养新一代大学生奉献自己的微薄之力。本应接老父亲到运城享享清福,不幸的是,在此之前,他老人家心有不甘地走了。一不甘,没有看到儿子的“希望”,没有享儿子一天福;二不甘,父亲最疼爱的孙子登科北京服役仅几个月,他老人家竟然走了,临终未得相见,终成千古之恨!犬子登科服役三年来,为了让他在部队安心服役,我们从未把老父亲去世的信息告诉他,所以儿子每每写信都要祝福爷爷奶奶幸福安康。无巧不成书。聊以慰藉的是,父亲三周年那天,长子登科正巧从部队返里探亲,与全家及亲朋好友一起,参加了爷爷三周年忌日的纪念活动,圆了孙子送别爷爷的梦想!
………………
人生就是这样。反观过往,不必遗憾,人生谁无遗憾?遗憾是常态,没有无遗憾的人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努力了,尽其善心了,问心无愧了,不做对社会对他人有损的事,那就是“完美”的人生!
拙文多有不妥,敬请见谅。
附“调查材料”内容如下:
“此人(指我父亲),家庭成分土改时被划成上中农(因收买国家干部),实际上是漏网富农。
在1946年8月份被拔入闫锡山常备兵五个月。
1942年在本村轮流担任伪村长,在担任伪村长同时成立了暗杀团……他曾主持杀过王增娃等人。
一贯狡猾,成立互助组表面上还很积極,因而曾担任组长……
以上他父亲的情况再无别的。”
这是调查材料的主要内容。
二0二五年父亲节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