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漫长天里,那一个个夜被撕得粉碎,碎片如春雨里的花瓣,秋天的树叶,纷纷飘落。
生活给人痛苦,却要回复微笑。
心里刺痛,我偷偷跑去寺庙拜谒,把心中的块垒向佛诉说,祈愿佛祖保佑父亲健康平安。双手合十,跪拜佛前,用最虔诚的姿态表达自己的内心。
回家的路上,灯火灿烂,只是内心难以安宁。我的沉默,消隐了那些青葱岁月的幼稚,理清了越来越慈悲的心田。青春是一把刻刀,父亲是一世乡愁。我该为他种下一份从容,形成清丽的花朵,让他闻着花香入梦。
傍晚,我从堂屋走进来,看到父亲在连续低咳。他坐在床头,手中拿着那个泛旧的茶杯。上身歪着,手也在抖,他这是无脏六腑已经出现重重危机的表现。我犹豫着要不要安抚一下。我知道我的安抚缓解不了他的病痛。接着,他又一阵“火炉”般的声响后重咳了起来,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我走进去,轻声喊了一声“父亲”。
他看我时,眼神呆滞,举止迟缓,这是他中风四年后常见的状态。说到父亲,他是在那个旧时代小孩最少的家庭中生活长大的,爷爷奶奶虽然过着青涩的生活,对父亲却视为掌中宝。他与我母亲结婚后,按照农村里的风俗习惯,理应与爷爷奶奶分灶吃饭。然而,直到70多岁的他和母亲一直和爷爷奶奶合灶过日子。有了我们,三代同堂,朝夕相处的一家人依然没有分开,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父亲在2016年4月中了风,整个人在病痛的折磨下发生了许多变化,体重从原来的140多斤降到了100来斤,牙齿早已光荣退休,头发枯得像干草,皱纹爬满整个脸颊,脸色憔悴。眼睛飞蚊症,看什么都是眼花缭乱的,屋子里的东西都隐在光晕里。右手、右脚中风后再也没有了支撑能力,要不是轮椅的承载,他就像一架短了一只腿的人字梯,没有依靠,永远无法独立。他对我说,右手右脚经常痛,无奈得很。健康的人多好,以前要是听你的话,少喝酒,喝酒后坚持吃点饭就好了。这么说的时候他失神的眼里有个微弱的小火苗,扑扑努力燃着。我知道他不是为自己在坚持,他是为我们兄弟姐妹。如果不中风,他还能生活自理,既不要我们为他看医买药,也不至于自己活得那样不自在。我们姐弟也是,为他以最小的痛苦生活,进过多家医院,看过多名医生,一年住院就花费好几万元。医生说像我父亲这把年纪的人,中风后想恢复那是不可能的。
生活日新月异,有福消受的人真幸福。站在知天命阶梯上的我,从母亲过世,到父亲中风后,我重新打量了对我来说还有些朦胧的人生,我觉得,健康才是一个人生命的福祉。
每次回家看望父亲,我会坐在他的身边了解他的病痛,也会跪在他的跟前,用活络油或云南白药喷雾剂为他那枯瘦如柴的右脚右手按摩。他的神情显得很苦恼,说这些年在轮椅上坐久了,感觉大脑里有一轮火车在奔跑,耳边有一片海浪在咆哮,右边的身体有万针刺扎,眼前是一个旋转多彩的星空。
问过医生,医生说坐久了的病人,身上的血液流动不畅,迂堵,慢慢严重后,各类器官的运转也变得迟缓了,这样那样的病灶随之生成,纵是一个从未生过大病重病的人也会变得像朽木一般。我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只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为他买药,送他住院,帮他按摩。面对父亲日渐消瘦的情况,无所为力的我尽可能多地抽时间从小城回去看他。
父亲的日子是沉重的,这份沉重迫使我常想他,从此,父子俩在梦中总是不被打扰地相逢。那时,生病的父亲把减去病痛的希望寄托于我,每次问我,这中风的病在哪家医院能够治好?我羡慕那些粗茶淡饭的日子,平淡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这样的问题,我也是知道的,一个人能有个健康的身体,哪怕穿粗布,吃野菜的平凡家庭天天充满温暖和幸福。我曾经站在父亲的角度在思考,这命运里的残缺注定不能给你一个正常的生活,好人也未必都有好报,现实中好多善良好心的人都是生活的弱者,理想中的贫者。
我说,父亲,坚持服药,戒酒戒烟,放宽心态,别去想住院买药的钱,别去担心我们的负担,上苍不会惩罚一个善良真诚的人,让你受太多磨难。他听着我的话,微微摇头,心里始终存在重重疑虑。
又一次回家看望父亲。我推着轮椅上的他去院子前的拱桥上走走,他看着河里的鹅鸭在嬉戏,公路上的车辆在奔驰,收割稻子后的田垄里的牛羊在追逐,说自己常常幻想自己跟从前一样上山砍柴,地里锄草,水田种粮。我听得心里一紧,眼泪不声不响湿润了脸庞。为了不影响他的心情,我背过身去赶紧拭去泪水,蹲在他的跟前,给他按摩脚和手,给他捶捶后背。父亲像小孩子一样任凭我的“使唤”,根本没有在意我的技法,仿佛我的一捏一按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
从桥上回到家,父亲在轮椅上打了一会儿盹。醒来后,他说他看到了早已逝去的爷爷和奶奶,还有我母亲。这使我的内心十分惊诧,短短的二十几分钟,屋外公路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带来的喧嚣,不仅没有惊醒父亲,他还与几位逝去的至亲相见,这是一种灵魂的惊异,思想的紊乱。我愕然,赶紧说,父亲你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上帝是有怜悯心的。
我深知,这几年的无数个黑夜,病痛已把父亲切割得不成样子了。他以及他的内心,早已成了夜的碎片,世上最好的粘合剂,也复原不了外表强健和神态清醒的他。正因为这样,我的灵魂也早已被切割成了小块。
我渴望,能推倒一切重来,把夜的碎片一块块捡拾,重新提炼,塑造一个健康快乐的父亲,还他一片人生新天空。
黄昏尽,夜从容,父亲轻轻入梦。我在神龛前默默祈祷,愿夜的碎片回归该去的地方,让我的父亲,在太阳、星星、月亮和希望的光晕照进屋舍时,能够重新站立起来,让我们看到他在山野、田垄行走如飞的身影。然而,我的想法是徒劳的,在一天早晨,如一场烟花的父亲,粲然谢幕,把自己的晚辈丢在了长久的追忆中。

【作者简介】宁光标,湖南省洞口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开花》,散文集《乡间书》《站在尘世间》。有文散见于《湖南文学》《湖南散文》《海口日报》《湖南工人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