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父亲
马海浪 赵县
那一年,72岁的父亲患上食道癌晚期,又加上骨癌转移。一下子就被判了死刑,全家都笼罩在巨大悲伤之中,只是瞒着父亲一人。
我们陪父亲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又从市医院转到元氏双汇医院,几番折腾,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再变成希望,病疼包裹着父亲,我如同困兽一般在暗夜里挣扎,寻找着无望的希望。
眼睁睁看着病魔以迅疾之势无情的吞噬着父亲的身体。我绝望之余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强忍悲痛心酸的看父亲一眼,再看父亲一眼,争分夺秒做着最后的陪伴。
在双汇医院,我们很快在医院的安排下开始了为期一个月放疗,也就是俗称的“烤电”。自次,我过上了和小时候一样的生活:和父母同吃同住。
父亲的病情在那段时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好转。细细想来,从病发到病逝,那段时间竟是与我们与病魔抗争中最开心快乐充满希望的日子。既没有最初的恐惧,也没有最后的痛楚。
每天早晨不到七点,我们踏着清风,迎着晨曦,排着长队,陪父亲走进封闭的放疗室,父亲的上身被一个为他特制的体膜固定。然后躺进一个大大的机器里面,没风没灯没光热,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等父母稍微休息一下,我就去食堂打饭。
半个月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父亲居然有了胃口,可以吃下东西了,我和母亲为此很高兴。父亲大约觉得自己已经很健康了,或者说正行驶在健康的路上,更或者说父亲觉得他已经远远的逃脱了死神,于是他展现了最真实的自己:艰苦朴素,勤俭节约,固执已见。
有一天,我从食堂里打了饭菜回来,有他喜欢吃的酱肉包和紫菜汤,有母亲爱吃的烙饼和小米粥,为了让父亲多增加营养,我又要了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当我兴冲冲赶到病房时,父亲撇了一眼那些饭菜脸上竟满是不悦之色,他连声叹息,终于忍不住唠叨起来“打这么多能吃完吗?浪费!”我知道父亲心疼我挣钱不易,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不敢多言。后来打饭吃饭成了我的难题,因为我不舍得对父母“吝啬”,却因此总惹的父亲诸多不快,为此我毫无办法。直到有一次我在打饭时听说医院是允许癌症病人自己煮饭吃的,就马不停蹄的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了父亲。只不过说的时候没提“癌症”两字。住在治疗癌症的医院里,我们却闭口不提癌症,也不知道平时素以睿智精明的父亲是如何接受我们对他进行这种赤裸裸欺骗的,昂或是他也在自欺欺人。不过按照几个月后父亲临终时,向我刨根问底询问他真实病情的场景,我断定他一直以来是愿意接受并相信我们对他的这种欺骗的。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一扫多日阴霾,马上露出笑脸。于是我们在附近超市购置了锅碗厨具和小米紫薯山楂肉包。
那时候正值四月,春意正浓盛夏未到。满眼的花红绿瘦,处处是鸟语花香。每日午后父亲睡醒,母亲都陪着父亲去散步。看着他们在前面低语浅笑,絮絮交谈。我便挎着两个小马扎乐呵呵跟在他们后面。那时候我确定我眼里的悲伤正在渐行渐远。
一日,父亲不知从哪个衣兜里翻出来一双有洞的袜子套在他脚上,那个洞口确实有点大,导致父亲的大拇趾完全暴露在外面,父亲的大拇指趾头比平常人长些,指甲厚且黄。因为小时候家里穷常穿小鞋导致脚趾严重弯曲的缘故。父亲的五个脚趾看起来就像五只顽皮的猴子,又像开垦土地的小耙子。此刻父亲大大咧咧的把脚伸在床上,乍一看更像是一只小猴子正扒着窗户探出头来。
父亲输液的时间到了,一个年轻小护士端着托盘走过来,她第一个发现了这怪异滑稽的画面。只见那小护士咬着嘴唇一张小脸憋的通红,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不知何故,寻声望去,终于发现这笑声来源之处。只觉得又羞又臊满脸窘迫。
母亲嗔怪他:“有多少囫囵袜子不穿,偏偏挑一双破袜子臊孩子的脸。”父亲讪笑着并慢慢褪下那双袜子。其实我当时窘迫并不是因为父亲给我丢了脸,而是我深感自己没有尽心尽力照顾好父亲,为此羞愧难安。
我冒着细雨慌忙跑进超市给父亲一连购置了五双袜子,回来后却见父亲趁母亲睡熟后,正找了个细铁丝握个小勾,又在隔壁床上吊点滴的钩子上寻了一截纳鞋底的白绳穿进去,一下一下认认真真的正在缝补那个洞口。被他用纳鞋底白绳缝制好的袜子又重新被他套在脚上,这一次,父亲的脚尖上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菊花……
我再也忍俊不住笑起来,转身奔出门后又泪眼迸流,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还是在哭,或者是笑多一点还是泪多一点……
哦,父亲!哦,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