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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7615——7634）

张鹏

7615.我或许因为在该上大学的年龄没有进入一所高贵、典雅、规范、大气的高等学府念书，我对大学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神秘感和崇拜感，曾经我一直认为只要进入大学校门，里边儿的每一块草坪和每一枚树叶子都闪耀着其他地方不具备的光辉，每一寸空气当中都流淌着人文气息、知识光辉和文化意义。年岁渐长，已经不那么对大学保持神秘感和敬畏感了，某种意义上讲，大学和超市、乡政府、农贸市场、车间、学校之外的企事业单位没有本质的区别。

7616.由兖州至泰山站的火车上，邻座一位70岁的老人，相谈甚洽，他听完我近些年的成败际遇之后，提出三点劝诫，极妙，记之。其一，人对已拥有的幸运也会漠视，静思自省时，切勿忘记盘点自己的幸运；其二，如果真是小环境硬生生委屈了你，也别太焦虑，小环境也是变量，未来的小环境会奉还你应得的一切；其三，做人上，宁可某时某处怀才不遇，时时反躬自问一下，自己之才究竟还有多少不足，积极上进，自强不息。熟人之间听不到的劝，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里却能听到，深谢。

7617.粽。端午食粽，很自然地想起那些年四处奔波考研考博时为了图个吉利，临入考场时的早餐尽可能食粽子，取其谐音中，中举的中。印象最深的是2000年春节前夕，在曲阜师大东门外的雪地里，露天喝八宝粥，吃粽子，那天考英语、政治。考试而能中，粽子带来了暗示与信心。

7618.昨天在泗水讲海子的时候，猛然发现海子生于1964年3月24日，逝于1989年3月26日，他的生日和忌日之间竟然仅仅隔了一个25日。瞬间，我又猛然发现25这个数字居然是海子的寿命，也就是说他的生日和忌日之间相隔的那个数字居然是他的阳寿。数字是非常神秘的，又是非常神奇的。在讲课的现场，我几乎是在一激灵之间发现了这个秘密。天纵之才的海子，如果假以天年，不知要写出多少诗歌杰作。

7619.今天是端午节，我下午到学校里来打乒乓球、阅读，晚上也到学校里来打乒乓球、阅读、写作。有学生放假没有回家，也没有外出旅游，见了我惊诧地问，张老师，你节假日也到学校里来吗？哈哈，我告诉他，只要在泰安，我基本上天天到学校里来，说实话，在教学楼上人来人往，甚至熙熙攘攘的时候，我甚至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假期里空空荡荡，空无一人的寂寥感，多个除夕的上午，甚至大年初二，我也在此。不客气地讲，我是对教学楼利用到极致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只要不外出，只要在泰安，教学楼基本上就是我天天出入的地方。我所在的教学楼，距离泰山的山坡只有几十米，或者说它本身就是山坡的一部分，我真的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山居之清福而感到自豪。

7620.可爱。1998年春天，我还在泗水县城一家中学担任初一六班的英语教师和班主任，当时班上有个姓C的男孩，彬彬有礼，兴趣广泛，活泼可爱，成绩中上。其本家的远房伯父C老师与我同事，也在那家中学教书，受C之父母委托，C老师曾到我办公室打听C的在校表现。我一言以蔽之，“C很可爱”，C老师听了颇不以为然。他说，可爱有什么用？成绩？我告诉他，初中的男孩，成绩这回那回常有波动，人品心态性格好的小孩，差不到哪里去！之后，我将C同学的几次考试成绩认真抄录，呈上，C老师才满意而去。现在忆起，我仍不太理解，对一个初中男孩，难道还有比可爱更让人开心的评价吗？

7621.学生、亲友之子女、年轻同事，凡是向我表达尊重并表示向我学习之意者，我一律开诚布公提醒之，“我不懂人情世故，是重大缺陷，您要克服之”。年龄越大，回顾往事，我本人越能洞察年少轻狂不世故给自己带来许多发展障碍，得花费个人太多勤苦和心血，才能对冲这些因不世故导致的困难。当然，这几乎是命运，我在任何年龄段，与同龄人相比，都是惊人的不世故。

7622.我愿永远守住清澈明净的内心，赤子情怀不随时光流逝而丢失。我一直坚信，对世故的迎合会斫伤本心与灵性，接纳天生之我，守住良善心地，不苛求，自丰收。

7623.在家族的代际传承中，一个杰出人物的出现，会透支、耗尽、吸干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好运、才能、声望，他的突兀茁壮，让土壤中的养料高度凝聚在其粗壮高大的树干上，剥夺了另外小树小草成长的机会。伟人的先世与后世，应该自觉接纳平庸凡俗的命运。

7624.每年春末夏初开始，泰安的桑葚开始红、紫、黑，断断续续，六月的上中旬，甚至七月初还能采摘到晚熟的桑葚。我吃得少，多用以泡酒，紫红的酒液，不亚于来自法兰西波尔多的葡萄佳酿。

7625.“当你的真才实学大到能碾压和藐视人情世故的时候，你就从心边也看不起人情世故了！”这是G兄的留言。G兄进一步阐释，人情世故，是绝大多数人不想下功夫而贪求捷径时的敲门砖，一旦你真成了韦东奕这样的杰出人才，人情世故已彻底从你字典中被铲除。

7626.两种担心，相互牵连，各自隔膜。子女成绩不好，父母担心孩子被考试直接拦截在功名富贵之外；子女成绩好，父母担心孩子因不懂人情世故，考场上赢取的功名，在职场打了折扣。天下父母，一天天担惊受怕，无非这点儿事。

7627.曾经在泗水一起教中学的一位老同事，阅读了我近百万字的随笔后，短信我，“老弟，很心疼你。本以为你通过不懈努力在二十多年前考研、考博进入高校之后，每天都过着风花雪月的诗意生活，未曾想到你的焦虑、压抑、纠结、疼痛、劳碌并不亚于你当年在泗水教书时。”读之，泪目。是啊，我们的人生，何曾因为进入高校教书而丝毫潇洒飘逸过？哪一天不是在劳碌与焦灼中勉力而为。深谢其关怀，同时也痛感歉疚，并未混得好到令人羡慕过，反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同情。

7628.几位青年学生问我，考研考博的终极意义在哪里？结合自身，回复一下。首先，对于爱思考、爱阅读、爱研究的人来说，寻找到了一个知识的海洋，开卷有益，远离尘嚣；其次，对于我而言，进入高校教书，离开了有事无事必须坐班的“集体备课”，回归自我，大快；再次，一生与读写结缘，逃避了不少是非纠葛；最后，寻找到了不少爱读书的朋友，相互交流学习。考研考博导致的未来，不一定是财大气粗，至少是书香门第；不一定不填表，至少不是机械重复的苦役。一己小感，各位多补充多交流。

7629.文气即作者的气质，说起来似乎抽象，实则具体。一词一句，皆与作者的家境、学识、品位、抱负、视野、情怀甚至身体素质、品性气场息息相关。深入阅读一个人的文字，能听到他呼吸心跳的声音，甚至能判断其看人观物的眼神。

7630.过度反思。学友H留言，“你是个反思过度而行动不足的人，能想象到你每个深夜和黎明在书房和床头反反复复思前想后的样子。”我本人也注意过，可能心思过多也不好，沉醉在想象的世界里，久之，另一种懒惰形成了，缺乏行动力，陷入心理内耗中不可自拔。

7631.《现代文学》课上讲萧红女士《祖父的园子》，紧盯此片段，“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虽是写花开鸟飞虫鸣，但文字中对自由天性的书写，还是侧漏了她的任性、率真、孟浪与烂漫乃至野性。萧红即使写田园风光，不经意间，也流露出她对人生、社会、情感乃至两性关系的个性化态度。文字具有全息性，一滴海水，何妨代表了大海的波澜与风浪、滋味与水质？

7632.T同事给我聊天，他说，太多太多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用着一个与自己实际出生年月日不吻合的数字填了大半辈子表，连天天使用的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也因各种主观、客观或不明原因，总之不是真正的实际日期。这对于矢志追求真理的人而言，是个揶揄与幽默。忙忙碌碌追这求那，连个出生日期都是不真实的。当然，绝大多数的不真实，于当事人而言都是冤枉、吃亏、气愤的，当事人也是无辜的。但却没有一种纠错机制，能让当事人拥有一个真正的历史日期。T进一步说，有一天，或许用某种医疗仪器，可将人的出生日期彻底精确化。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由于出生证明的实施，出错者极少，可见，文明还是在进步的，值得肯定。

7633.高校之外的人，对高校的美好想象，往往是抽象的，想象中，高校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才华横溢、气质高雅，谈吐不凡。事实上，这样的想象不堪一击，只要你真接触一下在高校行走、工作、栖居甚至独当一面的具体人，你会发现，他们讲话语无伦次、用词不当，连一封贺信和证明信都写不好的例子比比皆是。近几天给复旦校庆发贺信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高校中的高校也难免其俗。

7634.晚饭后与一位重庆的朋友通电话，他跟我一样也是在中小学任教长达五、六年，后来又考研考博进入高校教书的，他说当年似乎带着一种只要进入高校可能就没有人情世故了这样的幻想考研、考博的。一旦尘埃落定，真正进入高校以后，他发现其实高校从本质上与原来谋食的中小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一帮人，都是一些人情世故在起相当大的作用。这句话我听了以后颇有同感，曾几何时，我们总以为进入某个群体，进入某个领域，人情世故就自动失效，后来才发现那是自己年轻时美好的憧憬，真实世界不是这个样子。无论你是在一个乡政府大院，还是一个乡镇农村中小学，还是在省政府机关，甚至进入更高的职业生涯，人情世故无孔不入，如空气一样包裹着你，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的清醒。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