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九六六年
文/谢敏蓉
一九六六年，刚满二十四岁独自漂流异乡的我正值青春年华。元宵节刚过，正在河北任丘县张庄蹲点的我又接到县委参加“社教”工作的通知，成为一名工作队员进驻唐召村。后在短短一年的农村工作中，我经历了天灾、人祸突发的意外和疾病缠身的痛苦，但熊熊燃烧的青春之火让我战胜了这些艰难险阻，在社会实践中逐渐成长。这段难忘的经历深深镌刻在我人生历程中，留下永远珍贵的回忆。
死里逃生
元月二十八日晚，听安排我住进县委大院进行20天集训。天下着鹅毛大雪，气温降到零下十度左右，滴水成冰。单身无家的我被分在一间与办公室连通的休息室住下。屋内门窗紧闭，寒意甚重。管理人员十分同情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四川姑娘，好心抬来个炭火正旺的铁炉子，临时温暖了小屋。由于没安烟筒，沉沉入睡至半夜的我被剧烈的头痛惊醒，只感到头晕目旋，全身无力。抬头看见炉子周围烟雾腾腾，我下意识感到：不好，中煤气了!于是挣扎着起来，东倒西歪的站不稳，尤其不堪的是大小便失禁，一头栽倒在地。我用尽吃奶的力气爬到门下拔出门栓打开了门，立即就迎风晕倒在门前的雪地上了。待苏醒过来，一步一步爬到相隔30多米远的后排男同志宿舍门前，奋力敲醒了他们，就又昏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时已躺在房间里。炉子被抬出去了，门和窗子大开着，风雪呼呼地往里吹，盖着被子也冷得浑身发抖。男同志们围在我周围。不一会儿，县医院的医生背着个简易药葙来了。他用棉纤擦干污秽后扎下一针镇静剂，又输入一针葡萄糖液，使我挣脱死神幸运地活过来，但从此落下脑缺血头晕的病根，带病投入农村工作。这次死里逃生经历的辛酸苦辣真是刻骨铭心。
遭遇地震
三月一日，我和老郭同志进驻只有83户、两个生产队的唐召村。进村第八天凌晨五点半左右，一阵强烈的震动瞬间突发，我从睡梦中惊醒，感到地面和房屋都在剧烈地摇晃，令我头晕目眩，想起身又站不起来，远处传来像打雷一样的轰鸣声，是地震！等我明白过来用力翻身爬起时，晃动已基本停止。猝不及防的男女老少全都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少人衣服都没穿好，有的还光着脚丫子，集中在巷子里议论纷纷。后听广播是邢台专区隆尧县发生了六点八级大地震，震中烈度九级，离我们较远，大家才慢慢散去。
又过了十四天，下午村民集中在村头麦场上开社员大会。四点刚过，地震又瞬间突发，大地和房屋比上次摇晃得更厉害。因为在场上呆着，人心不慌张，但家里有老人和小孩的还是冒着危险往家跑。这次震中在邢台专区宁晋县，震级为七点二级，烈度为十级。后来又连续发生了五次余震，统称邢台地震。这是解放后发生在我国人口稠密地区，造成严重破坏的第一次大地震，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周总理三次亲临灾区，慰问群众。震后全省飘起了漫天大雪，又经历了一次倒春寒。按照上级要求，我们吃住在各地支援的防震棚里，半个月后才陆续回家。
亲历这次伤亡惨重的震灾，使我生平第一次体验了什么是大地震及震前预兆，也学会了一些逃生的本领。
化解矛盾
震灾刚过，大地回暖，气象预报将发生春旱，要求各村抓紧打井抗旱。三月十日一队打井想借二队多余的粗绳，遭到该队社员强烈反对，于是队长也不敢借绳了。一队队长急得批评他们光顾本队利益，二队不服，两个队长脸红脖子粗地吵起来，差一点就动手打架，双方社员也互不相让，议论纷纷。这村两个队历来就不团结，闹过不少纠纷。怎么化解矛盾呢？
这天晚上分别召开全体干部、党团员和全村群众会，重点学习毛主席《整顿党的作风》中“必须反对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本位主义的倾向……”这段话。在那个毛泽东思想一学就灵的时代，学完谈体会时双方队干部都主动检讨了以前在处理两队关系上光顾小集体利益的本位主义思想。二队长左白还主动承认了有绳不借是错误的。通过学习还真灵验，顺利解决了两队矛盾。三月十七日，二队种大麦急等用水，而一队新井水旺，抽不干。一队主动借井给二队用，还允许他们从一队地上开了一条一米宽的大龙沟走水，解决了抗旱中的大难题。
战胜疾病
由于中煤气后遗症，进村后一直带病工作。艰苦而过度的疲劳使我旧病复发，至五月初以来，半个月内我就接连昏迷了五次，蜷缩在炕上快一个月出不了门。领导多次催我住院，但我坚持就地治疗。村里的群众、干部每天一批一批地来看我。一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进来，看见我面黄肌瘦的身体，急得边哭边说：“闺女，你离家这么远，谁是你的亲人哪！别不实落，要什么你就言声儿。＂听到这么贴心的话，我感动得流出眼泪。吃饭时房东大娘烧好了水，煮好鸡蛋，放上白糖，把我扶起来一口一口地喂。老乡们每天给我讲村里发生的情况，还强迫我早点休息，甚至于说话多少，穿衣多少他们全管，真是比我的亲人还要亲。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一个人，只要与群众命运紧紧相连，浑身就充满力量去克服一切困难。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我初步战胜了疾病。此时麦收快收尾了。六月七日，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我手拿镰刀和社员们一起在下西园那块又大又长的地里割麦子，每人四个眼。开始我鼓着劲往前冲，由于技差体弱，虽竭尽全力但进度缓慢，被人们越拉越远，汗水一滴滴往下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见此情景，小屯、付蓉都悄悄帮我割一行，才勉强跟上进度。人多力量大，不一会麦子就割完了。手上起的水泡破了，又红又疼，腰也酸，口也渴，我和社员们一样，大口大囗地喝着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凉水，真解渴！
一回到家，我扑通一声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大娘连忙给我端来了糖水喝。饭后我又打起精神到公社开会，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回家。这一天累得真够呛，但我却很高兴，因为我的身体在火热的太阳和艰苦的劳动中经受了考验。
风雨之夜
六月十六日麦收结束，晚饭后，社员们陆续来到麦场，准备召开夏播抗旱动员会。小麦已扬净入仓，剩下三千多斤大麦还没压，垛成几米高的园垛堆在场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人们思想上毫无准备。突然，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吹来，眨眼工夫天昏地暗，尘土飞扬，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大麦怎么办？眼看着就要被狂风刮走。队长左白等爬上麦垛用身子死死地压着麦子，我和小档等几个人把从炕上揭来的席往麦垛上一扔，就去阻拦回家的人们。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我大吼一声：“是党团员的回来！”一声令下，党团员和积极分子都回去叫醒熟睡的亲人，揭来了炕席和粗绳，人们七手八脚地用席把麦垛捆得结结实实的。短短二十分钟战斗结束了，三千多斤粮食保住了！可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暴风雨中党团员奋不顾身、冲锋在前的奉献精神令人十分感动，在我这个非党员心中升起对他们无限敬仰之情。
抗击虫灾
进村几个月，战胜了严重的震灾、旱灾和风灾，庄稼长势喜人。到八月上旬，因天热地湿，地里突然发现了多年不曾见过的粘虫。几天时间，在谷子、高梁、早玉米、晚玉米、山药、小米等秋粮上长满了淡黄色的粘虫，遍地皆是，人们心急如焚，于是，一场紧张的治虫战斗又打响了。白天黑夜喷杀虫剂和人工捉虫齐上阵。快成熟的庄稼害虫啃吃叶子，采用人工捉虫，一走进地里，全身里里外外都是两寸长像大蚕似虫子在爬，我内心十分恐惧。但想到自已是工作队员，就手拿虫筐硬着头皮下了地。开始，身上一有虫子就捉。后来一看跟不上社员的速度就干脆不捉了，任凭它在身上爬。筐里装满虫后集中在地头点火烧毁。喷药杀幼虫的更辛苦，昼夜顶风作业。就这样，集中兵力，在短短几天内基本上控制了虫灾，丰收的粮食安然无恙！
成功排涝
一波未完，一波又起。八月十至十二日任丘出现罕见的持续两天两夜的强降雨。唐召地处洼地，眼看泡在水中的粮食危在旦夕，人们的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不住，睡不着，一场排涝战斗又打响了。为了寻找排水口，晚饭后我和支书广泽、候补党员高犬三人光着脚丫子，打着手电筒，冒着倾盆大雨手挽着手跋涉在水漫过小腿深的大北洼里。一会儿是长满青苔的小路；一会儿是杂草丛生、粘虫满地的泥路；一会儿在水深快齐大腿的庄稼地里。突然我看见一条水蛇伸着舌尖，发出咝咝的声音向我们扭动过来，从小最怕蛇的我惊慌失措，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他俩齐心协力用拐棍赶走了水蛇来到河边。几个人仔细勘查后，至深夜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排水道。
第二天清晨，社员们迎着暴风雨扛着铁锨来到大北洼，按照昨天我们考查后商定的路线开堤泄洪，满地的积水哗哗地排入了小北河。这时雨也停了，粮食保住了，排涝战斗终于取得了完胜，粘虫也被大雨冲走，灾后的庄稼长势更喜人。通过这场排涝战斗，我看到了基层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和社员身上闪烁的集体主义思想光辉。
由于没和相邻的娄子村商量就掘开口子放水，两村间闹起了纠纷。他们还向公社告状，说我“先斩后奏。”辛苦排涝换来陈书记对我的严厉批评，当时我心里五味杂陈隐隐作痛。其实，自己太年青，缺乏农村工作经验，不知道过去两村为排水争水闹过不少纠纷，甚至还出过人命。这次要不是工作队出面会闹出更大矛盾。吃一堑长一智，今后一定要正确处理类似问题。
新的考验
八月十一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在新的形势下，总团要求工作队重点抓好秋收秋种。
十月十三日突然接到上级通知：工作队马上撤回县城。此刻我多么舍不得离开啊！八个多月来和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建立了新的领导班子，年青人快速成长。还有什么能比在战斗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更加难离呢？我舍不得这些纯朴 、真诚、善良的老区人民，真想留下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彻底改变这个穷村的面貌……想着想着，双眼噙满泪花。
就要离开朝夕相处的乡亲了，给他们留点什么纪念品呢？拿起我新买的爱不释手的横版毛泽东选集，这不是价值千金的礼物吗？于是，揭开书皮内页满怀深情地写下几句肺腑之言：“亲密的战友们，我对你们有充分的信任，相信你们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改变本村面貌。再见吧！同志们，等候你们胜利的喜讯！”
晚上开会刚开口说我们要撤离的情况，人们就哭开了。小球子呜呜地号啕大哭，门里门外哭声一片，这是多么深厚的情谊！我鼻子一酸，泪眼模糊。但我又想，革命者四海为家，不能过于儿女情长，于是强忍着收回眼泪。最后，他们个个表态：“郭、谢同志，你们放心走吧……”下边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看到这些在革命中成长起来的共青团员和预备党员，我相信：唐召一定能在不远的将来改变面貌。
十月十四日晨挥手告别了众乡亲，托上行李精神抖擞地骑车逆风驰向县城。凛烈的秋风迎面扑来，行进的速度很慢。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行军，终于回到农机站我自己的单身宿舍。
年末最后两个月有喜有忧。高兴的是十月二十七、十二月十七日我国第二颗和第三颗原子弹在酒泉发射成功，消息传来，站上全体员工无不欢欣鼓舞。痛苦的是角色转变：由在农村改造他人转变为在车间当工人接受改造，触及自己的灵魂。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送走了难忘的1966年，迎来触及灵魂的1967年，还有久盼的春节返乡，与日思夜想的亲人和分别三年的恋人重逢。前路有困难，也充满新的希望。
作者简介：
谢敏蓉，女 ，83岁，市审计局退休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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