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辞
文/郝贵平
颠簸的车速里,阿拉尔市区逐渐远去,绿洲城里美丽小区、广场绿地逐渐远去。迎面而来、扑进车窗的,是满目的荒凉了。车轮卷起的粉尘像狂舞的怪物,翻滚飞腾,弥漫成一抹飞散的土雾,在倒后镜里看得真切。
此行是专看一棵年代久远的老胡杨。它的奇异我早有所闻,却不得一睹,趁出行阿拉尔机会,打听了路径,我就直奔而去。
车轮下的便道,已经进入荒漠。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塔里木河的源头地域,灰色地面的荒野上,起伏着绵延不绝的土丘,零散分布着孤零零的单株胡杨,浑黄的低洼地带,可见一处又一处稀疏的芦苇,物景单调,天高地远,渺无人烟。心里一直萦绕着那棵闻名遐迩的古老胡杨,即将与它拥抱,解开一个谜团,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我紧盯前方,满怀期待。
绕过一溜土梁,前方另一处土丘上,一尊庞然大物扑面而来。一定是那棵老胡杨了,比周围零散的胡杨莽壮、高大了许多,一定是的!兴奋骤然跃动起来。伫立土丘外的红柳旁,我凝定眼神,向老胡杨投去庄重的凝视。身躯大如粮囤,莽如巨罐,厚重地蹲在天地之间。躯顶一边斜撑着粗壮股枝,再上部的另一条股枝,同样粗壮,倾斜向天,都粗粝莽苍,沉重地挺举着。两条股枝,黑皴皴的,都再生出细枝,蓬勃着浓叶,蔚成华盖。人们以“巨型”二字,形容这棵古老的胡杨,果然名不虚传。
疾步踏上土丘,我伸出双臂,将手掌,将臂膀,将脸颊,将胸膛,贴向久已神往的老胡杨,激动的心嗵嗵跳动起来。围着它的身躯,我绕行一圈,又平伸双臂,搂抱似的环绕丈量,竟有六围之多。细观身躯上下,摩挲那似裂似皴的表皮,干硬如铁,似能割手。又昂首细观那两条股枝,上端都明显裸露着断痕,散乱尖锐的岔口,或木刺斜戳,或残片垂吊,如矛似剑,硬扎如刀。此刻,我深深地被它的苍遒震撼了,不禁感叹它绿色履历的久远,久远岁月里经历的残害酷暴。
报纸上说,阿拉尔巨型胡杨的树龄,起码在百年以上。虽无准确测检,但它生命史的漫长毋容置疑。这里是干旱地带,大自然给予老胡杨的,并非持续的温情。它以深扎地层的根须,汲取塔里木河的渗水,定然才身躯壮大,而来自空际的意外的残暴,它却无力抵御。或许是猛烈飓风的突袭,无情折断了它的杈枝,或许是乌云甩出的电鞭,瞬间摧残了它的挺拔,那两根显现断折痕迹的股枝,就是遭受苦难的印记。
旷野里有风西来,明丽的阳光下,老胡杨树冠上的枝叶在摇曳,仿佛向我诉说往昔,诉说消逝年月里,那猝不及防的惊心动魄。老胡杨身处荒绝野地,绝地的大自然,常有超乎凡常的风云变幻。不难想象,老胡杨确实是遭遇过爆顶折骨般的袭击。而如今,它仍然庞大如此,岿然屹立。
由此,我想起此行之前,在克尔古提看到的奇特小树。
克尔古提是天山山谷里的小山村,山峰重叠耸立,滩地环境清幽,山脚下溪流清浅,胡杨满川。那天,我从克尔古提谷地出发,翻过岭头去拍摄一处怪石垒摞的山景,竟然意外看到一棵特别的小树,生长在山崖断裂的石块上,人身之高,俯瞰山谷。小树白花满枝,不负季节,像云团浮空,在黑灰色的乱石背景里傲然独立。花树的姿身态势,与山石的狰狞怪状,鲜明反差,震撼人心。
不禁脱口感叹:如此境地,花树竟生长发育,绽放花朵!长镜头拉近小树,我清晰看到,小树弯曲的躯干下,是绿森森绒毛状的绿苔,绿苔里凸显着血管一样的根须,像伸展的手指,紧盘碧苔,又扎进石缝。这,就是它茂盛自己的秘密了。
阿拉尔荒野的老胡杨,引我想起白花小树,“绝地”二字蓦然浮上心头。山崖石壁本是生命的绝地,但,小树咬定苔藓石缝,挺立自身,该是悄无声息的意象宣示。它没有被灭顶击毁的遭遇,却抱定不怨环境之恶、从容筋骨气脉的强者之心!
我又想起记忆里的一棵古柏。它屹立在一座著名庙宇之前,数里之外都能看到它天幕下的遒枝,昂首空际,苍茫如龙。它是汉代遗留下来的古老风物,人们倍加尊仰,也引以为豪。可是,文化浩劫的年月,它被掘根刃伐,“理由”是影响工厂房建。我清晰记得,刨挖开的土坑里,那淡黄色的根体还泛着水珠,而看护庙宇的白发老人,蹲坐翻起的土堆,面庞上流淌着泪水。土坑周边,观者很多,纷纷摇头叹息,却不道破砍伐决定者的名姓。
著名历史风物是人们心中共惜共护的遗存,惜存的不只是风物本身,还有珍怀在心的精神尊严。汉代古柏是久远历史的沧桑见证,也是社会情感的文化寄意。数千年间,它立身的不是阿拉尔的荒漠,没有老胡杨经受的意外残暴,它在气候优渥的土地上生发伟岸,却在愚昧权力的斧刃下丧失生命。汉柏遭遇的,是苍白愚钝的无知,是令人痛惜的另一种绝地。
我在阿拉尔巨型胡杨下流连,恰遇几位男女亦前来观赏。惊呼赞叹中,他们为老胡杨庞大的身躯,系上一条鲜艳的红色绸带,又列队静立,肃穆致意。绸带醒目,氤氲庄严,这特别的仪式,令人顿生感动。
夕阳西下时分,告别巨型胡杨,我仍然留恋不舍。我将老胡杨的强壮铭刻心怀,也将这绝地的生命奇观镌凿肺腑。重温司马迁《报仁安书》中的句子——“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我感慨万端,沉思良久。巨型胡杨遭受摧残却不断壮大,白花小树不屈石崖而临空卓立,古老汉柏毁身之悲令世人叹惋,皆类于司马迁辱中崛起的心境。堂皇背后的算计,阴冷之中的排斥,远离道义的压制,甚至魔怪抛洒的扼杀,如若清流中的浑浊,常闻常见;而砥柱挺于中流,强翅腾于云空,坚韧傲于强袭,更似松柏绽青,定然绝处生辉,不负苍碧……
作者简介:
郝贵平,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中国作家》《人民日报》海外版《石油文学》等,著有散文集《我的大新疆》《遥远的箜篌》《苍茫豳塬》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大系》《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散文《灵魂伫立》《塔里木的胡杨》等选入北京中学中考语文试题、中学语文阅读课件等。主要获奖作品有:散文集《大荒漠眺望》获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散文集《我的绿洲河》获首届中华之魂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创作和作品评介见理论著作《中国当代散文史》(张振金著,百花文艺出版社)、《中国散文百家谭》(曾绍义主编,四川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