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是我邻居的女儿,俗话说破窑烧好瓦,她的爸妈并不很出色,她却是小家碧玉的人见人爱的姑娘。
她和我成邻居的时候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孩子见到生人还是很羞涩的,她说一口方言很浓的恩施话,老家是恩施山里,生活很困难,所以全家迁到我们这里,买下了我们隔壁的房子,我第一次看到她时眼前一亮,好美的小姑娘!她妈妈让她叫我叔叔,她轻轻地叫了我一个字,叔!因为迁居的事误了她上学,来我们这里上小学六年级。
当我第二次回家正是过春节的前夕,凤儿和我妈相处得很亲热了,妈说凤儿在很多时候都来帮助做事,她帮忙挖菜地,压水,提水浇园等。母亲在我面前常夸奖她。她家没有水井,就接了一个水管到我家的井里,把水直接抽到她家的水缸里,也算是我们对她的回报吧。
第二天凤儿来找我,说她爸爸邀请我去写春联,预备了墨水,只是没有笔,让我带支毛笔去。本来每年都要帮街坊的人写春联的,笔墨是现成的,我就去了。写的时候凤儿给我牵着纸,我特别在她的房门上写了一副现作的对联:花气袭人香十里,春风许我绽千枝。她高兴极了。
写好春联后,她爸爸即收拾了桌子,摆上了杯筷,对我说,吃一餐便饭吧,今年我们是最高兴的一年,杀了年猪,田里的收成也很好,和我们共同庆祝一下,再说很多事对你家也多有打扰,借此表示感谢。说话间凤儿去我家请来我妈妈,酒菜也摆满了桌。他们把我让到上座,凤儿给我们斟满了酒,自己倒了一杯饮料,对我说: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们的各方面的关照!我愣住了,怎么我成你哥了?她说,你少占我便宜,你大我不到十岁,为什么要做我叔?
她爸爸哈哈大笑说,凤儿要叫你哥,我们也没办法,只好委屈你了,接着又对我妈说,对吧大嫂?我妈笑着说,好,好,正合我意呢。我说,没关系,她爱叫什么都好。凤儿立即对我妈说,妈!我也敬您一杯!我妈眉开眼笑的。她爸爸对我说,你妈一个人在家,就让凤儿做她干女儿,让她和你妈做个伴吧,你也好安心在外读书。我妈说,太好了。凤儿很兴奋地到我妈面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我妈拉着她说,好俊好乖的女儿哟!
我不在家时,凤儿为我做了很多事,妈妈病了,是她送妈妈去看病,是她陪同妈妈在医院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日日夜夜。妈妈去她老姊妹家玩,也是凤儿在家喂鸡和看门,让妈妈无后顾之忧。总之她在替我尽孝,真像我的亲妹妹。
凤儿初中毕业后,考上一中,要到城里去读书,她打电话对我说,不想读书了,因为她怕不能照顾我妈妈了。我大吃一惊,对她说一定要做到两点,一要读书,并认真地读好,二是每星期回去看妈妈一下。如果为了照顾妈妈而不读书,我就不要你这个妹妹了。再说妈妈身体很好,完全能照顾自己。她听了我的话,去上学了,但时常乘公汽回家,说不放心妈妈。
五年过去了,我也工作了,回家的时候更少了,每次我打电话回去,只要凤儿在家,总是第一个去抢电话说,哥,是你吗?接着就欢快地喊,妈,是哥的电话。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让我放心,凤儿一直很孝敬她。那年春节我回家,凤儿又是那样兴奋。她已是大姑娘了,长得如出芙蓉似的,肤如凝脂,玉润珠圆,美丽绝伦。
我家后院有块小菜园,我和凤儿去挑水浇菜地,我把水从水龙头下挑到园中,凤儿浇水,还真有点“我挑水来你浇园”的味道。园中本来有个浇菜的水池,冬季干涸了,凤儿说,哥,我们来把这个池子掏深一点,让它多装点水吧。我说行,我们说干就干,在挖淤泥时却意外地有了大收获,捉了半桶泥鳅,虽然我们全身是泥,池挖好了,又有美味佳肴,晚饭吃得很开心。妈妈对我说,凤儿这孩子很不错,又勤劳又孝顺,就让她给你做媳妇吧。妈妈的话让凤儿大红了脸,我发现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说,妈妈,她还小,不要搞得人家女儿都做不成了。妈妈对凤儿说,凤儿,你说呢?凤儿说,妈!我不来了。面如桃花。妈妈看着她,疼爱地笑了。
我又要走了,临行前的晚上凤儿默默地为我收拾行装,将她为我织的毛衣毛裤放在包里。第二天她把我送上车,突然说,哥!等我。我瞪着眼看到她,还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车开动了,我说,凤儿,回去,她又挥挥手说,哥!等我。
哥!等我。一路总在我耳边回响,心里好甜,好甜的。
凤儿对我妈妈更是全心照顾,亲如一家。我虽然知道她的意思,但始终装麻,我不清楚等她的后果是什么,她大小,所以不愿意捅破那层纸。
事情的急转让人手足无措,凤儿留在家乡的爷爷奶奶不愿远离故土,没有同他们一起来,现在爷爷病了,要他们回老家去照顾爷爷,再加上他们老家现在也好多了。凤儿虽然一千个不愿意,但还小,只能随父母回老家。
凤儿回老家时我不在家,她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说想留下来同妈妈一起生活,但她父母不同意,他们只有这个独苗女儿,现在又小,当然不愿意她不在身边。她说,我暂时回老家看看,你春节能来接我回来吗?我说,好,我一定来接你。她说,哥,我等你!
突然接到一个突然的变动,让我随科料不及,我被选中去支边。时间紧,我把母亲送到江苏姐姐家去了,来不及去找凤儿话别,也没联系她的方法。
经过三天的行程,我们来在边疆一个偏远的县城里,分配的地方各自不同,来接我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村支书和一个小学的校长,还有一个开着拖拉机的小伙子,这个拖拉机就是我们去村里的乘坐工具。
拖拉机经过半天的颠簸来到了塔木村,这是个极穷的山村,学校在离村头一里的地方,有四个班,分别是四个年级,只有程校长和一个姓穆的老师,程校长年过半百,程校长和穆老师的家就在村里,我被安排住在学校。
凤儿回去后,她家没电话,通信条件很差,打个电话也要跑很远的地方,信件也很少能收到。慢慢地断了联系。
第一年春节我没去接她,我也没回家。
第二年春节我也没去接她。
我一直都没有接她回家,慢慢地也忘记了,一直几十年。
我能怎么样?繁华如梦,岁月如流,在婆娑的红尘大千,只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感谢人生路上经历的风风雨雨,感恩风风雨雨中沉淀下来的美好回忆。
花开。花落。几十年过去了,而我,回眸,却是层层眷恋。流水的青春踏着潮渐行渐远,最终一去不能复返了,这是多么的残酷,多么揪心的悲哀,想到这一切心里就会莫名地痛,嗓子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我终于忍不住这日渐强烈的思念,我决定去看看,当年的凤儿怎么样了。
此时我已是个60后的人了,按照原来凤儿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被大山包围着的竹溪村,处处是新的楼房,后来在村民的引领下,终于找到了凤儿的家,那是几棵大树包着的一栋两层的房子。
凤儿在哪呢?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迎接我,面对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扯了半长的红色呢绒大衣,脸上一片茫然。当然我也是一片茫然,猜想这是凤儿的家,村民很快告诉我,这就是我要找的人——凤儿。凤儿对我还是一片茫然,一双眼睛在我脸上不停地扫动,把我注视良久,惊异地。
我问她,认识我不?
她摇摇头,不认得。
我是你哥。
啊!她突然冲到我面前,拼命地用小拳头打我,然后就扑向我,我和凤儿抱起来,脸上都挂满眼泪……
遇见,没有早晚,哪怕已华发苍苍,灵魂惊讶的瞬间,依然是融化的真情,这是生命的缘,是时光给的光亮,她待我如花,开在心中,永不凋谢。
当然再也不能用俏丽来形容她,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许多沧桑。在寻她时村民已经告诉我,她没有离开过竹溪村,说媒的人来来往往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不上,直到三十大几岁才找了个上门女婿,只是不久又离开了她,至今她仍然和父母相依为命。
她长胖了,也长宽了,因此很难从这个健壮身上认出先前那个苗条的俊俏的凤儿,那个充满魅力的那种蓬勃生气的凤儿。而此时她的面貌更加令人注目,并且具有一种宁静的、柔和的美。
凤儿告诉我说,我回老家就失学了,不久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本来想再回去找你,但要守孝三年。大山深处,交通和通信都非常落后,我总是天天在等你的信,等你的人,没等到,到春节我盼你来接我,你没来,给你写了好多信,也石沉大海,我几乎疯了,好长日子我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常常半夜从噩梦中醒来,疯狂地寻找,然后绝望地哭泣。年复一年,也过了结婚论嫁的年岁了,但我还痴痴地等你,我心中只有你,总相信你会来接我的,而你没有,年年失望年年望。我拒绝了那些上门提亲的人,那些向我示爱的人,那些追我的人,直到三十七八了我才死心了,招了个上门女婿,但我总拿你和他比,对他不冷不热的,他耐住我的冷漠,一年后去南方打工,再也没回来了。
她在家开了个农资店,家里一辆电动三轮车,生活过得还不错。
原来凤儿的那些日子是这样过来的,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奈何?徒留悲伤。有些事情,当我们年轻时候我没珍惜,当我珍惜时,已不再年轻。如若生命可以重来,我愿回到最初的原点,沿着那些曾经深深浅浅的足迹,不再错过那些盛开的美丽,不再去蹉跎那些翠绿的年华。
我们又去见了她父母,她父亲拉着我的手,一汪清澈的泪水在他眼眶里转悠着。他们的身体都还很好。只是我想,父母百年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令人揪心。
我在凤儿那里住了三天,终于要回去了,凤儿把我送出家门,牵着我的手,依依难舍,在当街,她不顾乡亲们围观,久久地抱着我痛哭。
我和凤儿在竹溪村走了大半条街,围观的乡亲也跟着走了大半条街。她要把我送到县城,我坚持不要她送,我们始终含着泪,再送我也要放声痛哭了。在村口分手上车,她问我,明年还过来不?我说,过……来。
我说得非常没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