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蝴蝶翅下的周岁宴
文/静川
飞机在吉林的薄暮里振翅而起,机翼切开了北方的云层,载着我们老两口向南而去。舷窗外渐暗的天色,如同晕开的墨汁,一路洇染至南国的边际。然而南行之路注定要被一场名为“蝴蝶”的台风所截断——飞机经停连云港晚点7小时才起飞,好在九元航空公司服务真不错,“蝴蝶”延误了航班,直接把所有的乘客都送到连云港空港国际大酒店休息,并且,食宿免费,说实话,九元航空公司的服务,我必须得赞一个。晚上11点,服务员电话通知宾馆门外集合,大巴把我们送回机场,我们在花果山机场的候机厅里,被焦灼与疲惫裹挟着,在灯火通明的长夜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如凝固的胶,粘稠而滞重,每一分钟的流逝,都牵动着神经。零点,飞机终于在连云港花果山机场起飞。
飞机进入高空,媳妇竟然晕机了,我赶紧让她吃了一片晕机药,感觉她还是很难受。
直到凌晨四点,机身才终于沉沉触地。走出舱门,南方湿重的潮气迎面扑来,黏在皮肤上。寻到儿子时,他已在9号出口等候多时。坐进他的保时捷,雨水便急不可耐地敲打起车顶,窗外一片混沌。车轮小心翼翼碾过积水的路面,油门稍重,车身便不由自主地打滑漂移。他紧握方向盘,专注如履薄冰,车身在雨幕中谨慎前行,车轮偶尔滑过积水发出低沉的抗议——这南国风雨,竟比北方的大雪封路更考验人的定力。抵达东莞常平时,天光已微明,雨水洗过的街道泛着清冷的光,仿佛刚刚从混沌里被分娩出来。
儿子的新居在一楼,门开处,儿媳妇小烨怀抱孙女隽汐含笑相迎。小汐刚满周岁,眼睛黑亮如点漆,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对“天外飞仙”,忽然绽开一个无牙的笑,仿佛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灰暗。餐桌上备好了温热的清粥小菜,熨帖着辘辘饥肠。奔波劳顿后的这第一口暖食,竟让僵硬的筋骨都舒展开来。
待到午后心神稍定,才细细打量起儿子的新天地。三室一厅,敞亮通透,南向的窗户大方地迎接着天光。最引我驻足的,是客厅里那巨大的鱼缸——缸内一尾红龙鱼巡弋其间,鳞甲流溢着熔金般的光泽,如同水底游动的火焰;另有数尾不知名的鱼儿,如斑斓的活宝石点缀左右。靠墙另置一小巧海缸,珊瑚的枝蔓舒展着柔和的色彩,形态各异的小海鱼在其间穿梭,恍若微缩的海底秘境。移步另一侧,四台老本田摩托赫然入目,金属部件在光线下幽幽发亮,沉默却蓄势待发,仿佛是凝固了速度的工业诗行。儿子爱车,这静默的钢铁精魂,竟也成了新家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儿子工作缠身,安顿好我们便匆匆返岗。晌午时分,他竟托人送来满箱鲜活的海货。小烨巧手烹制,清蒸石斑鱼的鲜嫩、蒜蓉开边虾的浓香、白灼花螺的爽脆……满桌生鲜被点化成活色生香的南国盛宴。饭毕,我与老伴踱步小区。此地绿意盎然,草木繁盛,东墙外竟依着一座小山,满坡荔枝树、香蕉树、木瓜树郁郁葱葱。老伴仰头望着累累垂垂的青木瓜,眼神里尽是初见的惊奇。南国的丰饶与北方的苍茫,在这片湿润的土地上,以如此蓬勃的生命姿态撞入眼帘。
次日,小烨的母亲、外婆和姐姐也从湖南乘高铁抵达。家中陡然热闹起来,人声笑语鼎沸。恰逢父亲节,儿子与我——新晋的父亲与祖父——相视而笑。这节日于两代人,骤然有了双重的回响。厨房里再次奏响锅碗瓢盆的交响,海鲜的鲜香、饺子馅料的馥郁气息交织弥漫。入夜,我们老两口被安顿去外甥小宏在玖珑湾的家。小宏递来一个红包:“舅舅,父亲节快乐。”里面是一千港币。钱币微凉,那份心意却是暖的。
翌日清晨返回儿子家,抓周仪式已准备停当。小汐被放在铺满物件的毯子中央。这小家伙先是奋力爬出圈外,一把攥住了她爸爸的摩托车模型,惹得众人哄笑。她爹一拍大腿:“行,像我!”重回圈内,她的小手依次掠过书册、玉佩和钱币,最终这三样被她紧紧抓住。我笑着打趣:“好哇,先懂学问重要,再爱古典雅致,最后明白兜里得有钱——爷爷这解说可还通?”稚子懵懂,却像无心的预言家,用小手攥住了未来人生的几缕线索。
下午的酒店宴会厅里,亲友满座,杯盏交错。汕头老友许先生夫妇特意赶来,带来一整箱新摘的荔枝,外壳犹带山野清气。剥开一颗,果肉莹白丰腴,汁水甘冽如泉——那甜,是岭南风土凝成的琥珀。烛光摇曳中,笑声盈室。小汐懵懂地吹灭蜡烛,这微小的火焰熄灭了,却点亮了席间每一张面孔上流淌的暖意。
热闹散场,我们仍宿于外甥家。次日再回儿子处,目光又落回那巨幅鱼缸——光秃秃的玻璃壁,总觉少了些意趣。儿子无奈道:“背景画总贴不牢。”瞥见角落里生日仪式留下的泡沫画板,我与儿子相视一笑。合力将画板裁切妥当,稳稳支撑于缸后。水影摇曳间,背景画终于不再滑落,鱼群悠游于新添的山峦水色之中。这拼凑的支撑,竟意外地成全了一缸风景。家之安稳,有时不过在于这些微小处彼此伸出的援手,如同缸后那块朴素的画板,无言而妥帖地撑起了整幅流动的幻境。
傍晚,女儿已为我们买好前往汕头的高铁票。儿子驾车送站,窗外南国黄昏的霞光泼洒进来,将他的侧影勾勒得柔和。保时捷稳稳停在“东莞”站蓝底白字的站牌下,挥手作别之际,我心中并无怅惘。旅程的起点是台风围困的焦灼长夜,而终点却是如此安稳而温热。小孙女无邪的笑靥、亲人环坐的喧腾、那箱荔枝清甜的滋味、乃至缸中红龙鱼摆尾时漾开的潋滟水光……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行囊。
站台上,南行的列车正待启程。旅途的终点竟又成了另一段旅程的开端。车轮滚动,窗外景物开始后退。我知道,这趟南行已在我生命里刻下了印记:它始于风雨飘摇的抵达,却终于亲缘交织的暖巢——人生行路,纵有“蝴蝶”阻途,也终能栖息于下一场灯火可亲的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