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大理石上的永恒叹息
作者:苏孝同(中国福建)
2025年6月21日,星期六,东西欧十七日游的第十三天。我们携程旅游250609—01团队的32名成员,按行程踏入巴黎西南郊的凡尔赛宫。
凡尔赛宫,这座欧洲古典主义建筑的璀璨明珠,是太阳王路易十四权力意志的终极象征。镀金铁门、恢宏的镜厅与璀璨的水晶吊灯,交织出一条虚幻的光之河流。几何图案的严谨铺陈,雕像与壁画在空间中奏响象征的乐章,三百年的历史浮沉在此凝固。黄金浮雕依旧扮演着华贵的舞台,大理石长廊无声地诉说着波旁王朝的荣光——每一寸辉煌皆是权力与艺术的共生体,让后世得以在盛会的余响与镜影的迷离中,窥见旧时代最后的黄昏。
穿过镶金铁门,首先迎接我们的是象征王权威严的恢宏铜像。铺满碎石的宽阔庭院延伸向远方,昔日仅供王室狩猎的茂密森林,如今洋溢着普通游客的欢声笑语。这种开放令人感慨——民主时代的人们,正享受着这份和平带来的自由。庭院中央矗立着路易十四的骑马像,这位自诩为“太阳王”的君主恐怕难以想象,他耗费巨资打造的绝对权力圣殿,有朝一日会成为人人皆可踏入的公共殿堂。
镜厅(Galerie des Glaces)无疑是宫殿最耀眼的明珠。长达73米的拱廊内,当阳光穿透17扇巨型拱窗,便会被对面17面等高的巨镜精准捕捉,瞬间在空间里奔涌成一条令人目眩的光之河流。天花板上勒布朗绘制的30幅颂扬路易十四功勋的恢宏油画,更将这份辉煌推向极致。这里曾是欧洲最显赫的外交舞台:1871年,德意志帝国在此宣告成立;1919年,战败的德国又在此签署《凡尔赛条约》。镜面不仅映照参观者的面容,更像历史的透镜,无声折射着权力更迭的天空。
王后寝宫也聚集着众多目光。玛丽·安托瓦内特曾在此构筑她精致的避世乐园,远离凡尔赛繁复的宫廷礼仪。墙上悬挂的王后肖像,依然保持着少女般天真浪漫的神情,这与革命法庭上那位被剥夺华服、剪去长发、押赴刑场的死囚形象,形成了何其残酷的对比。在这个极尽奢华的房间里,美学上的精致与政治上的天真脆弱,形成了一种悲剧性的共生。
凡尔赛花园是几何学对自然的庄严宣言。从宫殿露台远眺,草坪、灌木、喷泉和运河构成一幅严格对称的壮阔图景,一直延伸至天际线。园林大师安德烈·勒诺特尔的杰作,每一棵树都被精心修剪成标准化的几何形态,每一条小径都精准指向象征王权的节点。漫步其中,我忽然理解了福柯所言的“规训社会”——路易十四让贵族们在此进行永无休止的礼仪表演,通过精妙的空间设计实施着最优雅的专制。而今天,游客们惬意地躺在国王曾经的草坪上野餐,孩子们在阿波罗喷泉边嬉戏。民主时代的人们,正以最轻松自在的方式“收复”了这个曾被森严等级禁锢的空间。
站在大运河尽头回望宫殿全貌,夕阳为石砌宫殿镀上温暖的金辉。这座由路易十三狩猎行宫扩建而成的庞大建筑群,耗费了当时法国近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伏尔泰曾讽刺道:“为建造凡尔赛,法国几乎破产两次。”然而,正是这种近乎疯狂的投入,催生了欧洲巴洛克艺术登峰造极的结晶。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专制主义对永恒的执着追求,最终却为全人类留下了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从哲学视角看,凡尔赛宫是绝对王权时代逻辑的完美体现。一方面,它严格的几何秩序象征着理性对自然的征服;另一方面,其穷奢极欲的美学又暴露了绝对权力内核的非理性本质。那些耗费巨资的精湛雕塑与壁画,与王国财政的混乱无序形成鲜明对比。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所批判的文明病症,在这里获得了最华丽也最触目的物质形态。
在艺术史上,凡尔赛宫的宫廷美学影响深远。从圣彼得堡的冬宫到维也纳的美泉宫,欧洲君主们争相效仿。意味深长的是,这种模仿往往加速了模仿者自身的财政与统治危机。凡尔赛风格成为专制权力的美学注脚,越是精美的复制品,越清晰地映照出原初权力根基的动摇与流失。
午时将至,我们即将告别凡尔赛宫。最后一次凝视这座宏伟的建筑群,我思考着它所承载的历史辩证法:它既是法国大革命的催化剂,又是法兰西民族荣耀的象征;既是民主政治的反面教材,又是共和国反思自省的源泉。或许正如雨果所言,真正的艺术总是包含着对其诞生社会的隐性批评。凡尔赛宫昭示我们:伟大的艺术能够超越滋养它的土壤,成为人类共享的瑰宝;但在欣赏其无与伦比的美时,不应忘记这美曾以何等代价铸就。当我们在镜厅为光影的魔术而赞叹时,或许也该想起那些为修建运河而耗尽血汗的无名工人;当漫步于几何花园时,或许应铭记那些被森严礼仪束缚终生的贵族灵魂。这种对辉煌与阴影的双重审视,才是面对历史遗产最深刻也最真实的态度。
作者简介:苏孝同,男,1947年出生,福建屏南人,研究员,福建林业职业技术学院原副院长,《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科版)编委。出版学术专著6部,完成省部级以上科研项目13项,获奖项目6项,在省级以上学术期刊发表论文5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