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柳风
一
车已慢慢启动了。
一个姑娘匆忙呼叫着“上车”!她上车后向车厢里扫了一眼,径直来到我座位边的空位。
是一个亭亭玉立,长发披肩,束了一条湖色的发带,淡妆素服的少女,一件浅蓝色的短袖上衣,露出圆润雪白的手臂,一张鹅蛋脸上时时漾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她几次想把行李箱举放到行李架上,终因过重未成,满头大汗。
我站起来,接过她的行李箱,不知装些什么,确实很沉,我把它放在我们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她感激地对我笑着说:“谢谢!”
她靠着我坐下了。
我问:“到哪?”
她说:“静山。”
全车大都是到静山的,因为这是到静山的车,我就没再多问。闭上眼睛,随着车的摇晃,慢慢睡着了。不知道有多久,感觉什么在我脸上撩动,睁眼一看,原来是姑娘也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一缕青丝在我脸上轻轻地撩动,我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缓缓地飘进了我的鼻孔,不是衣香,也不是脂粉香,似是她身上的温香,又仿佛是从她白嫩胜雪的肌肤里,隐约透出来的体香,这股异香,若似兰花之幽、清淡如莲蕊之清,直渗心肺。我再也睡不着了,又不忍失去这种温馨,闭着眼睛,如在沉睡中,心神如醉。
好久,也许是一会,车到了一个城市,突然停车惊醒了她,她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齿白唇红,极其美。
我问:“你到静山做什么?”
她说:“上班。”
“那单位?”
“乔乡医院。”
哦!我就是乔乡人。我的感觉更近了,聊了会,才知道她的一些情况。原来她叫严萍,是苏州昆山人,大伯在武汉工作,她在武汉读的医科大学,毕业后分到乔乡医院工作。
再与她相逢,已是冬天了。那天夜晚,远处的群山发生山火,火光染红的半边天,单位和农村的人们除安排人看门之外,全部上山灭火,因为那时根本没有消防之说,灭火完全是打人民战争。第二天,燃烧的大火有四十里长的战线了,在家领导说,带队的乡领导昨夜入山后,音讯全无,让我们几人带着食品、药品送到火线上去,带药品的人员就是严萍,我们几个背着锅盔干粮等食品。
走完了林场的沙子公路,再没好路可走了。沿着崎岖的小径前进,踱过莽林,走过峡谷,爬过山岭,我们完全被那山野的气势所震慑了。向左右两边望去,只见万山重叠,如海涛汹涌,连绵不断。很远的前方,层峦叠嶂之上,迷蒙烟雾之中出现一团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我们的眼前奇峰险恶如乱石穿天,林涛汹涌恰似巨海狂啸。林密仰面不见天,草深俯首看不见地。这样的地方山火烧起来,可见灭火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一组人严萍只和我熟,走在我前面的她,穿着一件紧身的淡青湖绉棉衣,显示出身体的高低软凸部分。忽然,严萍一脚踏虚滑倒,我急忙抢着拉着她的衣服,但也随着她下滑的惯性一起往山坡下滚去。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好在山上生长一人多深的茅草,我们最终被大树挡住了下滚的趋势,安全着陆。她惊惶,羞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失了神,嘴唇发抖。我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她却站不起来了,她的腿摔伤了。
但同行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走远了,药品也丢失了,我背的单肩包还在,紧扣在包内的食品还在。
好不容易地卷起她的毛线裤,雪白的膝又红又肿。怎么办?
我试着给她按摩,她尖叫:“疼!疼!”
我说:“忍着点吧,按会了会好些的。”
我坚持按了一会,说:“想追队伍是不行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我们只能顺河沟走,寻找回家的路。”
她不能走了,我说:“我背着你慢慢地走吧!”
她说:“没办法,那太辛苦你了。”
我们不识路,只能在山里乱穿,地上没路,只能沿着小溪盲目地寻找,累了,饿了,我们坐下来休息,吃干粮,喝山泉,再走。
她虽然个头不大,我背着也累得满头大汗。
太阳沉落在大山的后面,天色慢慢暗下来,仲冬的寒风呼啸着刮过树林,树木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一阵怪啸的咆哮,狂舞在林间。远在天空中的火光也消失了,远山也不见火龙,应该是大火被扑灭了,冬天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得多,最紧要的是找个塆子,在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度过寒夜,但这荒山野岭渺无人烟,直到入夜时分,我们终于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草棚,这草棚如吊脚楼一样,在离地一米多高处搭了一个睡铺,这样能预防野兽侵袭。这是农民防野猪损坏庄稼而搭建的看守棚,现在庄稼已全部收割了,才留下这个空草棚,这便成了我们今夜的避寒之处。
我先爬上去,上面铺满厚厚的稻草,也能遮风挡雨。
我说:“看来今夜只能在这里住一夜了。”
严萍说:“快把我拉上去,我好累哟!”
我们并肩坐下,她一声不响,用一双眼睛盯着我。不知怎的,我觉得她的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醉,她似乎在等我说什么,我却一言不发,她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这苍白透露内心的紧张和激动。我们拿出食品,吃了些东西,也许是为了打破尴尬,她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又说了上学的事情,说她喜欢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让我讲给她听。反反复复,她却总是不厌烦。她说她羡慕白娘子,因为白娘子可以放下世界选择相爱。一会儿就有了倦意,并头躺下休息。自从武汉一路同归,再没有刻意相见,今天竟然恍如隔世般地相逢并睡在一起。这让我一时方寸大乱,居然面红耳赤,梦魇般的目光一次次在她身上凝聚,又飘散。我刻意地留下一些距离,目的是为平静一颗骚动的心,却忍不住呼吸她身上传来的芬芳,这香味让我毫无睡意。严萍侧着身子背对着我,我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
夜渐深,山野里寒气逼人,我想应该想办法,不然无法度过这一夜。远处隐隐传来不知是狼嗥还犬吠的声音,一声长似一声,听来哀凄割裂。严萍惊叫一声,突然转过身来把我抱住,身子剧烈抖动着,那一刻,她就像一位孱弱而无助的婴儿,紧紧地依偎在我的怀中,寻求着保护,寻求着慰藉。
我安慰她说:“没事,有我,它们不敢来。”其实我也很怕,远处的叫声没有了,但严萍身子还是抖动不停,她说:“好冷。”
我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说:“不行,你会受不了的。”
我看铺着很厚的稻草,就起来把稻草拉起了好多,盖在我们身上,为了暖和,把她拥抱在怀里,让她的背对着我,头枕在我的手臂上,这样,不一会儿就暖和多了,她也平静了。
好久好久,我根本就睡不着,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了她。
青春之歌是首山间夜曲,躁动的青春,流着最不安分的血,沸腾着在燃烧,把梦点亮。把青春燃烧。
她突然说话了:“你有女朋友吗?”
她果然没睡着,我说:“没有。”
她说:“真的?”
我说:“真的。”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吐气如兰。
她说:“我们谈朋友吧!”“淡朋友”就是谈恋爱。
我说:“好呀!但为什么你会爱我?”
她笑着说:“大概比喜欢更多一点。”
我问她:“如果比喜欢多一点就是爱,那么,比爱多一点是什么?”“比爱还要多一点?”她在我鼻子上刮了下,然后浅浅地笑着说:“对我来说,就是你。”
我用手握住她的手说:“谨记你的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说:“今生,你是我红尘中最美丽的邂逅。红尘荏苒,唯愿岁月静好,温暖相伴!”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全身所感到骚动的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这种内心深处的激动,而我相信这就叫作爱情。
她小声唱起歌来,歌声的圆润堪比深海珍珠,曲调的流畅胜过高山流水;令人身心舒展,使人如痴如醉……
天亮了,我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是保持着睡觉之前的样子,被我搂在怀里的严萍也同时搂着我,头还和我挨在一起。而这时的严萍还在呼呼大睡,脸上的熟睡中的笑意非常甜美,证明她睡得非常香甜。我离开了严萍的嘴,刚要起来,就发现自己背上还环绕着严萍的手臂,眼珠一转,一脸坏笑地重新吻着严萍,用舌头轻轻地把她的舌头卷进自己的嘴里,然后用力吮吸着。
严萍极为不情愿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我一张带着坏笑的脸。知道了是我在逗她,她的眼睛射出愉快温柔的光芒,可禁不住脸上发红,而且这红又不绝地蔓延开去,即刻扩散到耳根。我看着娇羞的严萍感到很开心。满是幸福的感觉。
已是日上三竿了,看到身上粘着稻草的她,我们相视大笑,清除了身上的稻草。我再次背起她,沿着山路继续寻找回家的路。既然有守夜的草棚,有人迹的地方也不会很远了,果然不到两公里,就有一个湾子,狗叫声引出一个妈妈,我一看,大喜,这个妈妈我叫她姨妈,其实也不是真的姨妈,但和我妈妈同姓,她们结成了姊妹,所以我叫她姨妈。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姨妈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忙让我们到她家去,我们洗脸后,姨妈做的荷包蛋面条已端上来。
这样回家的路就非常顺利了,我叫那个表哥借了一辆自行车,我就把她带回来了。
二
以后的日子,小镇的河边,留下了我们的屡屡足迹,林荫路上空,飘扬着我的歌声。月下,花前,清风浅绕,爱更浓更深。
常常愿意去理解“岁月静好”的含义,尽管,它是如此的明了人生的境界莫过于能闲看落花笑红尘,吟风踏月戏古今,而要真正读懂,应用,又需要何等的气质?婉华水年,锦瑟素时,毕竟,那是流光的历练和生命的沉淀,谁又能去要求一朵开着的花,倾尽红颜只为一场空白的眷恋?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一年后,严萍接到调动通知,调她回老家昆山市周庄镇。
我知道,调她回去,她父母的心愿,想到严萍要回故乡和父母团聚,我心中一热,一会儿想到严萍要离开我,心中又是一冷。
分别时,严萍问我:你舍得我吗,怎么显得很冷漠?
其实我不冷漠,那只是我的外表,那只是我抵御伤害的一种方式。只是她去意匆匆的样子渐渐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问梨花带雨的严萍:“你在千里之外,还会喜欢我多久呢?”
“永远!”
“……永远有多久?”
“即使你已经不爱我了,即使你已经忘记了我,即使我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依然会爱着你。”
“乱讲,都不在这个世界了,还怎么爱我啊!”
“我会找个天使,让她替我来爱你。”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严萍拉着我的手似有很多话要说却没开口。“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这是她内心的独白。我的喉咙哽咽了,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我急忙拭去,极力控制着感情,不让泪奔流。我微笑着,用那有些沙哑的嗓音唱起:“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就这样,我含着泪唱着歌为她送别。
严萍终于随着汽车渐行渐远,最终一去不能复返了,是多么的残酷,多么揪心的悲哀,想到以后的这一切心里就会莫名地痛,嗓子似乎被什么卡住了,止断了仰天的哀哮,这是多么的可惜。我只能把美好记忆留住,把记忆留在相册,留在脑海,留在笔尖,就让我们在笔尖开始我们的青春故事。青春是自己导演的一场大戏,让人回味,令人陶醉,有掌声,有心醉,有心痛。
相见不如思念,思念是无奈,又是甜蜜的痛楚,也是铭心的记忆,让这种没有说出口的怀念的思念维持最初的那种纯真情愫,在虚拟中保持那一份难言的美丽和幸福。
我们鸿雁传书,她约定我们每周必须有一信来往。
萍,我一直在你当初离开的车站等你。此刻,我正翻阅着你喜欢看的杂志,喝着你喜欢的咖啡,站在车站对面的一栋商务楼里,靠着落地窗,望着车站的出口,希望在其中一抹人影里,我能寻到我日思夜想的你!
我们在纸上交往持续一年多后,终结于莫测高深和威严冷酷的命运。
那天全乡在乡革委会门前召开什么大会,革委会主任举着拳头,喊着打倒什么,镇压什么后接着宣布:“把反革命分子杨凯揪上台来!”
接着几个早布置好了的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把我五花大绑地推上台去,打倒的口号叫得震天响。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成了反革命分子?
夜,深不见底的黑暗,公社的会议室里显得清冷和空荡。何光华嘴里含着烟,坐在会议桌边,问我姓名、年龄等问题,嘴里悠闲地吐着烟雾,我很老实地做了回答,其实他是在学公安提问犯人的样式,其实平时他和我关系也相处得不坏。
他脸朝天地吐着烟说:“老实交代你的上级和下级,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你年轻,又有文化。不要我说你也会明白的。”
我说:“我不知道您要我坦白什么,请您说明白点。”
他猛地一拍桌子:“你是友谊利民党十三团的团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别人都交代了,就看你自己了。”
我急了,什么友谊利民党?我怎么成的团长?我全蒙了,当然我能交代出什么?我只有急忙向他申辩,要知道什么罪也比反革命罪轻。
何的脸上浮出阴险的笑,对武卫队副队长刘元说:“掰掰他的态度!”
几个打手一拥而上,把我的手臂反绑起来,把我推到一条长凳上,让我站在上面,大梁上早就吊着一根粗粗的绳子,把捆着我的绳子连接上,猛地一脚踢倒我脚下的长凳,我就这样被吊在大梁上晃荡着。
如万箭穿心,钻心地痛,手臂那种撕裂般痛的滋味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在这寒冷的冬夜,我刹那间汗如雨下,我的毛衣也浸透的汗水,很快地我就喘不过气来,于是钻心的疼痛又从麻木的手臂,向身上的神经蔓延,并使冷汗从头顶、从肩上的一个个毛孔里渗出来,再流向手前臂。刘元时而踢我一脚,我人在空中晃荡着,巨大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因咬紧而发肿的嘴唇几乎不动了,脸也发肿了,咬破舌头的嘴里流出鲜红的血来。
何光华说:“只要你承认,就放你下来,我知道你看的书多,想学习那些英雄人物坚强不屈,今天我就要你屈了。”他那瓦刀脸上显出阴险而嘲笑的表情,那双黄色的小眼珠不断地转动,薄薄的嘴唇上永远浮着那种阴险的微笑。
夜深沉。
寒夜的北风横冲直撞,仿佛要在瞬间把这小街毁掉似的。打手们押着手臂已失去知觉的我走出会议室,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间隔几天后又是一次摧残逼供,几次下来我的手已瘫痪,手腕不能向上抬起,母亲来看我也被他们赶走,在夜里,我常做心惊肉跳的噩梦,梦见一只凶猛的黑狗想咬我,我心里一吓,就吓醒了,这样算是逃过了凶狗的牙齿,而现在啊,虽醒但恶狗犹在,而一阵猛烈的恐惧震撼着我。我真想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夜晚一夜风雨,早上还是灰朦胧的。革委会里的人神色慌忙地往外面跑去,我们从窗向外看去,发现公社边的池塘里漂浮着一个人,原来是和我们一起关押在一起的罗伯,他六十多岁,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每次我被用刑后他就偷偷地问我:“又整你了?轮到我该怎么办哟!我怎么受得了。”看到我已瘫痪的手臂,一脸惊恐。
他终于投水自杀了。他无儿无女,关押他是因他是四类分子。罗伯自杀一事却提醒了我,他能逃出去自杀,我为什么不能逃跑而让他们整死?即使被打死也比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好多了。我们被关在学校的教室里,由几个拿着木棍的武卫队员看守,本来教室有两扇门,他们关闭了一个门,只守着一个门,罗伯是弄开了无人看守的门后出去的,罗伯的死为我的逃走更增加了难度。
深夜,天空如盖着的黑锅,接着来的是豆大的雨珠,狂暴地撒落在屋顶,啪哒、啪哒落在地上,黑沉沉的天像要崩塌下来,照说这个季节是应该是连绵小雨,是上天为我提供机会?守在门边的打手们为躲避溅湿衣服的雨,关紧了门,退入了一边的办公室,我悄悄地走到门边,试着打开关着的门,轻轻地一拉竟然开了,我不顾一切地投入无际的黑暗中。我不知往什么地方跑,家里是不能回的,正在犹豫,看到后面手电灯闪烁,知道他们发现了,我本能地奔跑,向黑暗深处奔跑,灯光渐渐远了。
雨停了,我也不知道我跌跌撞撞地不知走了多远,走到什么地方了,路边一排房子终于让我认出是所学校,是离我们那儿十里的双泉小学。见后面没有人追来,我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全身的衣服全湿透了,汗和水交织着,首先解决的是要换衣服,不然天亮了就麻烦了。忽然记起知青蕙子就在这个学校教书,我也来她这玩过几次,她和我关系极好,让她给我搞一套衣服应该没问题,但在这非常时期,她还是往日的她吗?我悄悄地接近她的宿舍,正在这时,她的门突然打开,灯光从门中射出来,我急忙闪到暗处,蕙子穿着内衣走到台阶边蹲下了,嘘嘘的声音一停,她耸动了几下白花花的屁股马上站起来,转身就往室内走,她是出来小便的,那时的宿舍内都没有卫生间,室外的公用厕所又较远,可见她平时夜晚就是这样应急的。机不可失,就在她进门的瞬间,我也快速进入门内,她看到我刚要惊叫,我急忙掩住她的嘴,关上门轻轻地说:“别怕,是我!”
灯光下她看清了是我,忙点头示意,我放开她关上门,她说:“我才知道你的情况,正想去看你,你是怎么到这来了?”
我说:“你还穿着单衣,先穿了衣服再说。”她穿上长裤,披上棉衣,又从热水瓶里倒了水在脸盆里说:“看你全身的泥水,你先把衣服脱了擦擦身子到被子里暖暖,我找衣服给你换上。”说着她走出睡房,催我快脱衣服。我很快地脱光了衣服,用热水擦洗了全身,就跑到她床上睡到留着她体温的被子里。
她找了一条她的内裤给我,说:“小是小了点,好在你的个子不大,穿上它。”我在被子中穿上内裤,她又去拿了些点心让我吃,然后脱下外衣,斜躺在我身边,用手臂抱着我的头。这时,我不需要任何的劝慰,我只需要一个可以倚靠的臂弯,一双善于倾听的耳朵,一颗善意的心灵。我向她讲述那些辛酸的经历,把我如何被他们捆了回来,如何受刑,如何想到逃跑,又是怎么样跑出来全对她讲了。她流着泪,泪水滴在我脸上,她用手心轻柔地抚摸我的背脊,用手指缓缓地梳理我凌乱的发,像是在哄自己年幼的孩子睡觉那般,慈而柔。直到我情绪平稳。
她说:“我要竭尽全力帮助你!与你共同面对,我知道你是筋疲力尽,遍体鳞伤,先住下来,快天亮了,现在是走不了了,我们先想一想怎么办好。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来看看怎么办,你的衣服全湿了,是不能穿了,我又没有男生的衣服,我想去乡里找老乡要点衣服,买是不行的,因为我没有票,上午我还有一节课,下课后我去学生家长那看看,你只能躺在床上了,天亮后可能他们要到处找你,你不要出来,谁来叫你也不要出声。”
我无语,只是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只有她这里是我疲惫之时的休憩驿站;可以在我孤苦无助时给我依靠,可以听我倾诉,为我分忧。
早饭后,她说:“你要方便时就用脸盆吧,我回来后处理。”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没有天花板的房顶。
中午慧子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些衣服,我一看是我自己的。
我问:“你去我家了?”
她笑了:“我一方面想去看看革委会他们的动静,另一方面也想和你妈妈说下,避免她在家悲伤,我看了一下,只有小街中间写的一张通缉令纸贴在那里,说你是逃跑了的反革命分子,是大队造反派写的,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了,我趁人不注意,到了你家,和你妈妈说了,要她放心,你在我这里,让她给些衣服我带回,她边哭边感谢我,给了些衣服、钱和粮票,说过些时候风声小了你就回去。”
我起来穿上衣服,窗外天阴沉沉的,天空一大片灰蒙蒙。我心里也沉甸甸的,路在何方?不说还有他们追捕,就是不追捕也无法生存,首先没吃的,物质奇缺,什么都凭票供应,没有粮票或供应证是买不到粮食和食品的。还有一点是人身不自由,并不是你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也没地方敢于收留你,因为那时有什么遣返,外来人口一律抓起来,没收了你的钱财,押送回老家,人们是不能随便走动的,更不可能做生意,开工厂等,在外走动的是公家人,农村人不给你开证明寸步难行。
惠子看着我说:“你先住在这里,慢慢再想办法,我少吃一点,能对付的。”
我说:“这不行,你的这里房屋窄浅,说是一个宿舍,只不过是一个套间,又加上没厕所,小便可用脸盆,大便怎么办?只有到夜晚才能解决,久了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慧子说:“到晚上再商量,肚子饿了吧,先搞的吃。”
乡村小学,放学后有些教师都回自己家里去了,很少人在校。到了晚上,睡觉就成问题了,她只有一床棉被,今天早上小睡一下,两人在一起,不能整夜都同床共枕呀!
我说:“你睡吧,我有衣服了,坐一夜算了。”
蕙子说:“哪能行?天这么冷,会受不了的。我们就睡一床被子吧,怕什么?”
我笑着说:“那不行,你不要考验我的定力,这方面我很脆弱的。严刑拷打都过了,冷一点这算什么?”
蕙子说:“这样吧,你盖被子睡,我盖大衣睡。”
我说:“那我盖大衣睡,加上一些棉衣,就没事了。”
睡下后,总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袭我鼻腔,对着灯光,蕙子的脸上神采飞扬,眼光迷离,眼中带些渴望的光看着我,那种满柔情蜜意的目光,既脉脉含情,同时又荡人心魄,让我有些心猿意马。该死!我突然想到该骂我了,什么时候?我是个逃犯。我转过身去熄灭了灯,房间投入无尽的黑暗。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长似一声的狗叫,接下来听到有好几只狗在叫,我感觉一种危险正在逼近我,这种危险的感觉越来越浓。
我说:“不对劲!我出去看看,你把门关好。”
蕙子也急忙起来说:“你不要乱跑,先藏起来,快跟我走。”
她领着我走到学校后面的一个大柴垛,上面用稻草盖着,她让我爬到上面,躲藏到稻草下面,说:“记住,不让你出来你不要出来。”说完她很快地返回去了。
不一会就听到叫蕙子的门,听到蕙大声地责骂,接着就是电筒的光乱射,开门声、跑步声、吆喝声响成一片。有几个人晃着电筒来到柴堆边,看了一下就返回去了。
在约过了一个小时,蕙子来了,她让我下来,我下来和她回到宿舍,蕙子说:“全怪我,是我没注意,我到你家的时候,被住在你家对面的华金从窗子中看到了,那个鹰鼻鹞眼的家伙跑到大队对造反派头子那里报告了,说我去了你家,你一定是藏在我这里,所以他们就晚上来了。”
看来这里是住不成了,我得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蕙子想了一会说:“我不留你了,你先到竟陵县黄潭知青组躲一段时间,那里的组长万架子是我中学的同学,为人很好,讲义气,我给他写封信,他会照顾你的。”
我说:“那好,你现在就写信吧,趁今晚月黑风高,正好走,白天是不行的。”
蕙子立刻拿出纸笔,给万架子写几句话,又拿出了一些钱和粮票给我,说:“富路穷家,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我只有这些,你到了后,再给我来个信,报个平安,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们共同面对总比你一个人面对强。”
我接过她递来的信和钱,看她的泪又流出来了。我不想搞得依依难舍的,我说:“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三
我踏着苍茫的夜色往公路上奔去,天刚亮到了县城,乘上了第一班到竟陵的车,下午一点多钟,车在颠簸中到了竟陵县,肚子饿了,得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出车站就是生产街,街上铺的细沙石,不远有个红旗饮食服务部,我得先把钱和粮票找出来,看看周围无人,站在电线杆下拿出妈妈和蕙子给钱粮票,一共三百多元和六十斤粮票,在那时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因为贪污两百元都要判刑。我小心翼翼地夹在蕙子给的一个绿色塑料钱包里,想到马上就用,放在学生装的上面口袋里。
请问:“到竟陵师范怎么走?”我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红色小袄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看样子最多十七八岁,一对略大的黑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活泼地溜转。
我礼貌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是本地人,我不知道。”
哦!她显然很急,提脚就往前面走,突然她脚下一绊,摔倒在我怀里,我急忙扶着她,她说声对不起,就快步往前走去,十几米后回头看我一眼就跑起来了。我觉得不对劲,本能地摸我的钱包,大吃一惊,钱包不见了,是她!我好生气,也不叫她停下,拔腿就追,她在我前面跑,时而扭过头看我,我吃惊的是她竟然跑得很快,其实她有几次完全可以脱离我,如果她往商场跑,商场有几个门,顾客熙熙攘攘的,她完全可以从别的门出去从容摆脱我,但她一直往前跑,我跑快她就快,我慢下来她也慢下来,她还频频回头看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感觉到她在戏弄我,怒气更加大了。
不一会竟然跑出了城。可能是她要回到她的老巢,还有同伙……
拦前面是一个湖。她站住了,我也站住。我说:“怎么不跑了?”
她说:“你要过来,我就跳湖了。”
我知道她在威胁我,真滑稽。我慢慢地逼过去。
她说:“我真跳了。”
我冷笑:“你跳呀!”
她步步往后退,退到不能再退了,可怜巴巴地说:“哥呀,好男不和女斗,你放了我吧。”
我说:“休想!”
她忽然怒道:“大白天的,你想抢劫啊?”并四下看看,不知在想什么。
我说:“你倒是真会演戏。”
“你想逼死我吗?”
我用鼻腔哼了哼。
她突然纵身一跃投入湖中,我惊叫一声,不以为她真的敢跳,扑通、扑通,数声之后我才醒悟,扑到湖边,一片水草,几只野鸭,水面又空又大。我疯狂地脱衣服,跳入冰冷的湖中,在湖底搜寻。好在湖水不深,我很快地抓住了她,拼力拖上岸。她的头耷着,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的。我急忙把她面朝下地放在我的腿上,在她背上拍打,希望她吐出水来,她没吐水出来,我又把她仰放在地上,凭着书本上看到的方法搬动她的手臂,她的脸忽青忽紫,忽灰忽白,眼睛依然闭着。我越怕慌乱得不得要领,跪下去准备口对口地为她做人工呼吸。
谁知我刚接触她的嘴巴,她突然睁开了眼:“你占够便宜了吧?在我身上摸摸捏捏,不怀好意!”
我重重往后一跌,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
她坐起来,目光如针。“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
我如做了亏心事般,心慌脸也红了:“我想……救你。”
“呸!谁知你安什么心,又是揉又是捏的。”
“我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死人你就能占便宜?”
我回过神来,这是让这个女孩子耍了。但我一肚子的怒气像被水溶解了,怎么也动不起火来。只是伸出手向着她。
她说:“干吗?”
我说:“别装了,把钱还我。”
她说:“我并没拿你的钱,你追我做什么?不然你搜查看看。”我本想翻翻她的衣兜,但觉得在女生身上搜身不好意思,说:“算了,我不要了,谁敢搜你呀•!”
她说:“怕了?”
“谁怕了?”我正要上前,她阻止我说:“你占便宜占惯了?我自己来。”
她一个个翻开所有衣兜,里面外面都没有,怪了,钱到哪去了?她没有机会藏呀!她气呼呼地说:“没有吧?衣服都湿透了,好冷!你要给我道歉。”
没有证据又能怎样?我只得说:“是我搞错了。”
“你以为这句话行了?”
“你要怎样?”
“你得请我吃饭。”
“我没钱,我自己这会还没吃饭,真是饥寒交迫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她说:“我才倒霉呀,怎么碰到你这样的穷光蛋!你快穿上衣服了跟我来。”
我们又回到城里,来到城郊一栋楼房边的房间里,外面看好像是存放工具的闲屋,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十分破旧的布沙发,墙上贴得花花绿绿,都是铁梅,红色娘子军的剧照,她打开衣柜拿出了她的衣服,拉上一个布帘说:“你要是怕冷就老实待在这里,要敢偷看我就对你不客气。”
一会她从布帘后走出来说:“你去换衣服吧。”
我走进里面,除了一些女孩子的内衣外就只有一件军大衣,我只得换下湿透的内衣,裹上大衣,顿时暖和了。
她说:“算我倒霉,谁叫我是个软心人,我请你去吃饭。”
我们来到一个饮食服务部,她去售票处,一会,一斤饭和一盘萝卜、一盘白菜就送出来了,她又将她碗里的饭拨了很多我,我狼吞虎咽,风卷云涌的全部解决。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付款的,她的钱在什么地方?
饭后,我欲离去,她说:“喂!你住哪呀?”
我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去。”
她瞪着眼睛:“你什么意思?怕我去你家住?”
“我不是这里人,流浪到了这里,没家,没住处。”
她审视我一会,说:“没想到你这么可怜,算我倒霉,让你粘上了,去我那借宿一夜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别趁机占我便宜,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晚上,我就睡在沙发上,我没钱什么地方也不能去。第二天她带我出去吃过早点说:“我们各奔东西吧,我有事要去做。”
和她分手后我来到车站,看了开往黄坛的车票,得一元八角,但我一分钱也没有,就在街上闲逛,到下午三点多也没有弄到饭吃,我只得再次来到她的小屋去敲门,她打开门,脸上明显地露出喜悦,口里却说:“你怎么搞的,赖上我了?”
我说:“我饿了,没钱没票,到现在还没吃。”
她立刻从煤油炉上的铝锅里拿出白面馒头和一碟榨菜,也许是刚熄火的,还热气腾腾的。瞪着眼说:“可以了吧?快吃了好走人。”
这种馒头要二两粮票一个,但并不大,那时的餐馆叫饮食门市部,只有公家能办,大概是克扣了指标,我一口气吃了五个才罢。
她又拿出新买的内衣对我说:“茶瓶里有热水,你洗个澡,你还穿着我的衣服,换下我的衣服,你的衣服还没干,就先换上新内衣,你可别想歪了,衣服是要钱的,到帘子后面去洗。”
我洗了澡,换上她买来的衣服,沙发上昨晚睡过的被子还在,我就歪到上面,也不看她,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余晖染红了半天彩霞。她正站在窗前的余晖里,默默地望着窗外,面庞微黑,鼻子和嘴唇轮廓很周正而纤秀,她的身上好多神秘,她突然转过身来说:“醒了?出去吃点东西,这次该你请我吃了。”
“我没钱!”我说。
“算我倒霉,遇上你这样的穷光蛋了。”
当我再跟着她回到她的小屋里时,她说:“夜晚老实地睡在沙发上,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我坐在沙发上问:“你叫什么?”
“怎么?查户口?我叫张婷,你呢?”
“凯子。”我说,但我不知道张婷是不是她真名。
住了一夜,她警告我:“不能再缠我了啊,我可不是好惹的。”中午我又回到她那,她臊了我一顿,却不赶我走,照例大方。到第五天,我一进门她盯住我:“你馋出瘾了?我就不信你一分钱都没有。”
我说:“真的没有。”
她不信,要搜我,末了她又改让我自己翻给她看,我的手触到棉衣内那个硬硬的塑料钱包,忽然僵住了。我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还是我原来的包,原来的钱和票。
她顿时凶了:“这是什么?不是钱吗?你在赖我。”她把我数落了一顿,要我请客。我们喝了不少酒,后来回到她屋里,在她的追问下,我毫无隐瞒地敞开了自己。憋得太久,也真想找人倾诉。她一声声地“哟”着:“你还是个高中生,你这个倒霉蛋。我可没你这样惨,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
她说让我先住下,说我那点钱住不起几天旅社,她察看了我那被整伤的手臂,说:“我学过武功,对这个有办法。”
从此每天给我用白酒燃烧了为我推拿、按摩,又找些三七什么的草药给我配合吃,还真的,慢慢地我的手臂恢复了知觉。
她说:“其实我的家就在这个城里,我是和父母闹才跑出来,你明天和我一起去看我父母吧!好吗?”
我说:“好,应该买点东西回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时我们用粮票买了一些副食就和她一起到了她父母的家,这是一个大院的家属楼,在一个单元的三楼前,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她父母不在家,她随便地翻起来,并把一个电动剃须刀给我,我不要,她说:“拿着!这种东西我家多着呢!”
过了一会,她父母还没回来,她说:“走吧,以后再来,说不准他们到哪去了。”
说着她提起副食,我说:“副食就放在这里吧?”
她说:“再来再买。”
晚上,她丢给我一沓钱,我说:“怎么给我钱?”
“这是你应得的,你参加了的。”
“什么!那不是你父母家?”
她笑了。我明白了,难怪她那样有钱,难怪她那好的身手。我清楚她是干什么的了,可她对我依然是个谜。有时她整天待在屋子里,有时又几天不见她的踪影。我不禁为她担心起来,听到警车警号响,我心里就一紧。看到报上警方抓小偷的消息我也发呆。
几天后一件不明不白的事发生了,她再也没回小屋,一天、两天、五天、十五天她仍然没有回来,她到哪去了?本来我想和她说了去黄坛,现在我只得锁上小屋的门,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个让人心醉的小屋。
我到黄坛大队的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夕阳西下,田亩尽处,白茫茫的一片,那是一片湖,湖水像微微抖动的丝绸,渺茫的湖水安静地躺在那里,水波不兴。我突然想起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寂静向我袭来,苦恼刚淡忘了一点现在又回来了,路在何方?
村子里已升起了缕缕炊烟,青年组是离村头不远的独立的土房子,小土房上的烟囱冒出袅袅的青烟,几个女孩子在唱着歌,我走近她们,她们都停下来看我,一个体态微胖的女孩子问:“你找谁?”
我笑着说:“你们的万组长呢?我找他。”
她向屋子里喊:“万架子!有人找你。”
屋子里走出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青年,奇怪地看着我说:
“你找我?”
“是的,是蕙子让我来的。你是万开先?”
他上前握了我的手说:“是的,到里面去吧!”
他高高的个子,卷曲的头发,举止很文雅,他领我进入的他的房间,知青们也都拥到了房内,我拿出蕙子的信给他,他看了后对知青们说:“他叫凯子,也是知青,有困难到我们这里住些时,大家互相关照一下。”
知青们一个个伸出手。
“我叫迎春!”
“我叫莲华!”
“我叫宗辉!”
非常热情,那个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女孩子叫迎春,莲花是挑高个子的女孩子,宗辉是个圆脸的小伙子。接着要吃饭了,各人到锅里蹭饭,一大碗用酱油泡黑了的白菜,饭还是够吃的,因为回去了的人口粮队里还是要给的,知青组统一领回来,万架子让她去安排我的住房,知青组有六间宿舍,最初安排一房里有两张单人床,后来多数人返城闹革命了,留下来的也并非在抓革命,促生产的人。这些人不是家里有这样和那样问题的,就是不能承担经济负担的人,时来时去,队里也无人过问,所以空下的房间也多。
晚上,万架子问我:“惠子来信问你的情况,怎么现在才到?”
我说:“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吧。”
万架子详细地问了我在家的情况,我把我的遭遇对他讲了,他说:“什么世道,你就放心地住下来,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一天早上,来了个中年人,在知青组门前喊:“小万,听说你们这来了个新人,是做什么的呀?”
万架子说:“是邻县的知青,因为他们组的人全回城了,只他一个人就到我们这里来了,过些时候才得走。”
“如果要口粮,就得参加做事。那人说。”
我忙接过来问:“您是?”
万架子说:“他是队长。”
我忙说:“队长您好!是应该参加做事,做什么您就说。”
“明天要上水库了,你们知青组都去吧。说完慢腾腾地走了。”
“烦人!又要上库。”迎春说。
“没什么的,干得了干,干不了走。”万架子说。
我就这样在黄坛知青组安顿下来了,半年后,慧子来信说我的事平静了,何光华搞军婚被捕了,那些整我的人都成了办学习班的对象,一个个噤若寒蝉。
四
我终于回家了,只是我已是个农民了,单位开除了我,因为并没有谁为我的反革命罪平反。
这段时间里,一连串的打击,让我跌入社会最底层,搞得我焦头烂额,我根本无法给严萍写信,在黄坛村后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却没收到她的片纸回音。我去原单位问有没有我的信,他们很冷漠地说:“不知道,你又不是我们单位,就是有信也早就丢到垃圾堆了。”
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那一段岁月,我与严萍终是擦肩而过,我犹是我,她还是她。
薄雾锁轻舟,烟柳织成愁,细雨微风凭栏处,望穿几春秋?
我这样的身份还能和严萍结婚吗?后来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和乡下姑娘订婚了。
黄昏,订婚宴还在进行中,有人推开我家大门,来人让我惊呆了,严萍!她的两颊明显地消瘦了,凹陷的两眼,明净如水的目光黯淡了。
我把她让到房中,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起了一句古词:“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那些宋词中的悲欢离合如同烟雨江南的青石小巷,雨水沿着爬满青藤的瓦檐轻轻地滴落,敲打在芭蕉之上,一直把一缕撩人的情思随着飘飞的梨花氤氲成一幅朦胧的漫漫长卷,在浓郁的诗韵里一直飘香到今天,挥之不去。迷失过后,我们才真正了解自己。
“我爱你”三个字,讲出来只要三秒钟,解释要三小时,证明却要一辈子。
严萍悲伤地流着泪说:“你没有什么说吗?”
我说:“哎!一言难尽。”
她说:“我到杭州学习半年,学习很紧,我就没给你写信,学习回来后,写信无回音了。”
我说:“经过九死一生,我只得放弃。”
她说:“听到你移情别恋的消息,我想到的是马上来见你。因为写信听不到声音,打电话看不到表情。这些日子我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常常半夜从噩梦中醒来,疯狂地寻找,然后绝望地哭泣。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的是一个多么温暖的怀抱!是一份多么深挚无私的感情!是我亲手将自己的幸福拱手让与别人,这种遗憾和伤痛将会折磨我一生,我为什么要回去哟!”
我说:“原来,于你,于我,这一生的缘分,不过便是一个一生怀想。这一生,穷其所有,我于你,终还是晚了一步。注定的缘尽,一个转身,一个挥手,一个微笑,你我,海之南,云之北,天涯之隔。”
我向她比较仔细地说了我九死一生的经历,说了我现在的处境,说了我的无奈。她泪如雨下,突然紧紧地抱着我,让她的眼泪把我的脸也弄得一塌糊涂。
她说:“我好心疼!”接着拿出笔,在纸上写下:散发待君束,长发为君留,当思念的风袭来,我三千青丝的挂牵只为你飘起。
她含泪而去。
这夜晚她能到哪去?我急忙追出去,追上边哭边走的严萍,把她拥入怀抱。她的眼泪不住地顺着她的脸颊缓缓下落,这泪水在我胸口的衣襟上蔓延开来,我用脸颊一遍一遍帮她擦干。
我好心疼,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我们来到宾馆,我到外面买了些熟菜和酒,慢慢对酌。几杯酒下肚,严萍面如桃花,分外娇艳。
“凯子,你有多少话要对我说,今天一次说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给我,今天一次给我,分手后我们再难见面了。”
我心底泛起的一抹伤感。
我说:“从此两分离,从此千万里,只会留下黑夜的缠绵相思,这段情我深深地植在了时光深处,我用文字典藏、守候,那美如初见的旷世芬菲,与不舍的情缘……滴一滴墨,入心,为你写诗……续一份的久,暖一份天长……”
“我说过,散发待君束,长发为君留,就永远不会变。遇见你以后我才明白,原来你才是我回首千百度的寻觅;原来你才是我此生红尘最深的等待;原来爱不需要时间和理由;从此以后,我不会打扰你,但我会永久地等着你,永久……我只想与你演绎一场世间绝无仅有的唯美爱情传奇。”
我热烈地把她抱在怀里,她在我耳边轻语:“想你、爱你等你、我在周庄等你。”
天亮后,我又一次送严萍到车站,送别那一双眷恋的眼眸,依依不舍地消失在缠绵的春雨中。
回到家,曲终人散,母亲说,那个订婚的女孩子已经说了,说我心中完全没有她,既然如此她就不介入了,订婚只是一个形式,从此各自东西。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
五
那十年,终于戏剧性十足地结束了,而我和严萍那一代人的青春期,也就都流逝过去了,我们进入了哀乐中年。
慧子她们那一些知青,也都返城了,她也曾想为我留下来,我拒绝了她,为了她,也为了我。
世界上最安静的声音可能就是时间的流淌,或许只有当那些过去的事和曾经的人再次出现时,才会提醒人们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只身的我更加思念远在江南的严萍,从当年一别后,她再也没有给我写信了,但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汇入了脑海,如果自己再不去找严萍,可能今生都无法与她相见了。
好多年了,我还有必要去吗?她真会在周庄等我吗?
要去,一定要去,圆我一个相思梦。
我出现在周庄时,已是华灯初放时分。
在周庄,一个呢喃软语的少女,一叶摇摇晃晃的小船,一条柔柔的缓缓的流水,一座风雨沧桑的拱桥,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
到卫生院去寻找严萍,别人说她已经下班了,到她家去又让我有一些怯意,这些年,她应该有老公,有孩子了,我去是否有些不妥?从这方面,我就不如她,她能义无反顾地闯入我新婚的新房,而我却在这里犹豫。喜欢她的重情重义,更喜欢她为爱而飞的勇气。
这是一幢前有小院的二层楼,院门虚掩,院中间砌着花坛,上面陈列着十多盆菊花。一个扎着马尾头发的女子正背对着院门浇水。我轻轻地走到她背后,她正好转过身来……是她,我的严萍!
她一时呆了,喷水壶落地,惊呼一声:“凯子!”不顾一切地扑进我的怀里。我们忘情地吻着,什么都没再说。好一会,她突然推开我。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真好!还是老样子,你并没多大变化,没有十年老了少年郎。”
我才仔细看着她,十年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头发黑得如墨玉一般,一鬈一鬈地垂在如同象牙般的白颈边,两片嘴唇像樱桃那样又嫩又红。
她说:“我们进屋去吧,先弄点你吃了细谈。”
门内是一间小客厅,安放着简简单单的三件头的小沙发。她母亲从厨房走出来,严萍对她妈说:“这就是凯子。”又对我说:“这是我妈。”
我说:“伯母好!”并对她鞠了一躬。
她母亲说:“萍儿终于把你等来了,你们到房间里去谈,我去做饭。”
她把我领到她房里。这间闺房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大衣柜,梳妆台,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
我再没看到其他人,问:你爱人呢?
严萍哀怨地看着我:“我心里哪容不下别人?我守望着你,不管风吹雨打,再苦再难,我都要等下去!一生只有你,因为,我已经把你镌刻进我的生命。我的心里,只有你!”
我欣喜若狂,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告诉她我那天送她走后所发生的事,其实是两地相望好多年。严萍用甜蜜的目光看着我,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从这一声叹息中,漫长等待从她精神上离开了,啊!由于一种冲动,双眼放射光芒,面颊上烧起红潮,她的女性,她的青春,以及她的全部丰茂的美丽,全部展现出来了。
房门推开了,先是望着一身睡衣和拖鞋。他是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脸刮得干干净净的。
严萍对我说:“这是我爸。”又指着我对他爸说:“爸,这是凯子。”
我站起来说:“伯父好!”
他说:“稀客!知道你是萍萍的朋友,饭做好了,你们先吃饭去。”说完转身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她爸说:“你们年龄都不小了,萍萍等了这些年,多少人地求爱她都置若罔闻,这次就让萍萍和你一起过去,但按照我们的风俗,这几天你们不能见面,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三天后你们就一起回去,算是把萍萍嫁给你了。”
我和严萍都感到十分意外,意想不到的惊喜,我说:“感谢伯父,伯母!”
严萍说:“今晚不必去外面住了,我们这有地方。”
她父亲说:“我说过,这几天不能见面,怎么还能在这住呢?”
我说:“我到外面去住,三天后我再过来。”
严萍要送我去住宾馆,被她父亲阻拦了,她依依不舍地送我出来她父亲就叫回去了。我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这次来周庄这么顺利。我找了上宾馆住下来。
三天虽短,我觉得十分漫长,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一早我急急忙忙赶到严萍家,可是门前却挂着一把大锁,院内寂然无声。我邻居问,他们说只看到前天用车来搬了些东西,不知道到哪去了。我又心急火燎地跑到医院,医院的人也看她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到她家去看她在不在,走遍大街小巷的寻访的下落,想不到她就这样失踪了,但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无异大海捞针,苦苦寻找半个月后,已心劳计绌,只得决定回家。
车站售票口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前还要拥挤,没料到一个小镇竟有这么多来往的人。我排在后面,看着前面的队伍,一个紫色衣裙的女子映在我的眼底,长发的马尾拖在后面,那不是严萍是谁?我心跳好似擂鼓,疾步走过去,近处一看,骤然狂热的血液瞬间跌落到零度以下,不是她,我颇感扫兴,呆呆地看着这个神似严萍的女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看够了吗?看到美女魂儿都丢了。”
我猛然回头,然后彻底僵在那里。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究竟有多熟悉,严萍身上穿着紫色衣裙,背着提着包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她盯着目瞪口呆的我,微笑说:“看什么?不认识吗?”
我想起一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张开双臂,一下将严萍揽在怀里。
“你到哪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爸爸不同意我远嫁他乡,玩了个花招,把我们搬到了我姑家,我闹,但他们寻死觅活地威胁我,后来我姑姑劝说,要他们认识到我的决心,为你等了十年,拒绝受任何人求婚,决不会妥协的,我也表示会常回来看望他们的,最终让他们同意了,我开心地去宾馆找你,说你走了,我就急忙带了点东西追来了。”
我兴奋地说:“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