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娘亲
文/段恭让
【编者按】这篇散文最突出的亮点是:在烟火细节中镌刻母爱丰碑。文章以质朴无华的笔触,勾勒出一位84岁母亲的鲜活形象,字里行间涌动着儿子对母亲深沉的眷恋与敬意。作者以“记忆碎片”式的叙事,将母亲的一生浓缩于日常琐事中,让母爱在柴米油盐的褶皱里绽放出动人光芒。母亲的形象着重通过多重反差得以丰满:一是衰老与倔强的碰撞:84 岁脑缺血脱险后记忆力衰退,却坚持“不拄拐杖”“梳整齐短发”,甚至把城市广场比作“碾场”,对乡土的执念里藏着未被时光磨平的生活底气。二是糊涂与清醒的交织:记不得眼前人,却对童年躲土匪、爷爷加工鸦片的细节历历在目;喊儿子“宝贝孙子”,却始终记得“不能拿公家东西”的处世原则,失忆与坚守的悖论,恰是人性本真的流露。三是劳动惯性的永恒:被“拒之厨房门外”仍一遍遍徘徊,拆毛衣、择菜时“好高兴”,劳动已融入她的生命基因,成为对抗衰老的精神图腾。另外,文章页体现了乡土情结的锚点:“回火烧寨”的念叨贯穿全文,乡土不仅是地理坐标,更是母亲精神世界的根脉,高楼大厦终究抵不过“碾场”的土地记忆。总之,这篇散文最动人之处,在于它撕开了“母爱”叙事中常见的宏大滤镜,让我们看到:母爱不是抽象的颂歌,而是母亲用颤抖的手拆毛衣的专注,是忘记儿子姓名却记得为他“盖瓦房寻媳妇”的执念,是衰老躯体里永不熄灭的生命热度。它如一面棱镜,让我们在烟火尘埃中,照见天下母亲的身影。【编辑:纪昀清】

我娘今年84岁。
2000年冬天,娘“走”了一回。我没有放手。娘就又回来了。
那是刚刚吃过早餐,娘喝了一杯奶,就站起身收拾碗筷,向后一仰脸上就煞白,双目紧闭倒在椅子上。我连连呼唤娘,都没有声息。在一边的老爸说:“你妈走了,把她抱到床上去吧。”全家人哭成一片。好在我尚清楚,判断是脑缺血没有挪动,而是顺着把老人家放在地上,给她做人工呼吸。
几分钟以后,娘又回来了。她看着大家脸上的泪水,惊奇地问:“你们都怎么了?”知道险情以后,娘笑呵呵地说:“你都不让走,阎王爷就把我放回来了。”
也就是这一回,我娘的大脑受到损害。她越来越没有记忆力。我把她搀扶到青铜器广场转悠,她看见谁了,都给我说:“你看那个人是咱村的xx呢。”我说不是。娘就恨我说:“你是个啥眼窝嘛。”一会她又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咱村子谁家的媳妇?”我在心里笑娘:“除了火烧寨的人和事,还记得啥?你还关心啥?”在娘的内心里,这个高楼大厦锦衣玉食的城市,是远远地比不上她的火烧寨。唯一让她羡慕的是青铜器广场,她说:“这个地方光得很,要是用来碾场太好了。”

她起床早,自己洗脸梳头,看到别人洗脸就再洗一回。被个别人污蔑为:“老年痴呆症。”我知道我娘不痴亦不呆,就是没有记忆力了。她爱干净,天天要扫地,抹家具。天天做饭的时间,就要去厨房,被人拒之门外,她就眼巴巴站在厨房外面看着。拉到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一分钟,又进厨房去了。一回又一回……一辈子劳动惯了,她闲不下来。多少艰苦的岁月自己都走过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被重视了?被夺权了?她想不通。就唠叨:“回,走回。回火烧寨走……”唯一能够让她平静的办法就是劳动。寻一件旧毛衣让她拆,把葱啊蒜苗拿了让她择,娘就好高兴。劳动者吃饭是光荣的。儿女去父母家是霸王、是一万个理所应当。父母来儿女家,却怯生生好像客人,好像给人添麻烦了,不那么理直气壮。
人哪,真的可怜!看着她的身影,我常常想起娘年轻的时候,戴着草帽子,拿着镰刀,怀里抱着一捆麦穗子,满脸热汗淋漓。夏天午间休息大家都睡得呼呼的,娘一个人擀面烧锅,从井里提水,擀凉面。我记得她优雅地坐在纺线车旁边纺线,记得她优雅地坐在织布机上织布,记得她染布染的手黑乎乎的,故意笑着问我们:“我用这个手做饭你们吃不吃啊?”她性格好强,凡事不愿意落在人后面。种地干家务活几乎没有不会的。
虽然记忆力差,但是对于过去很久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娘是1924年出生的人,陕西农村当时到处种鸦片烟,她还记得她爷爷加工鸦片的过程,记得客人买鸦片。我说:“妈,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大毒枭啊。”娘笑着说:“你给公安说去。”我真的佩服她理解大毒枭三个字。她还记得躲土匪、逃壮丁许多过去的事情。和晚年的父母聊天,我得到很多关于火烧寨的文史资料和土言妙语。

虽然记忆力差,但是她对于儿孙的爱护,还是那样强烈。
到晚上六点以后,是她最痛苦的时间。她经常看着我,说着给我弟弟的话。有一天我家领导忙着上网了,我陪着娘和老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她看着我问:“家里就你一个人?”我没有在意回答了一声。娘急了。她说:“回,给我回,回去给你盖三间大瓦房,我给你寻媳妇。”我被娘的话惹笑了,问她:“你在哪里给我寻?”娘说:“在村里,我给人说让给你寻。”她看着我:“我娃高高大大的、文雅和气的,在哪里寻不下一个媳妇?回,我给你姐说,让她在西安寻!”看她着急的样子,我把书房的门推开,指着上网的人问:“妈,你看她是谁?”她竟然想不起啦!自己起身去看,半天才想起来,在我家领导的追问下,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房间休息,娘进来了,我急忙起身,娘说:“我娃睡,我娃睡。”然后娘就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我的脸,一会儿摸摸我的手。娘三十多岁得子,我是娘的骄傲。高高大大模样干净什么的,是娘说儿的口头禅。她拉着我的手,满心喜欢地轻轻打一下又一下,嘴里还说:“打你一板子,打你一板子!”我心里好感动。娘却说出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哎,我就心疼我这个宝贝孙子诶!”我才想起刚才在一起说过她孙儿的事情,她想北京上学的孙子心切,又犯糊涂了。
她的曾孙子白天来看她,人家早已经回去了。半夜她惊醒就叫,把娃娃掉床下头了,谁也挡不住,自己起来,在屋子里反复寻找。

我娘没有文化。扫盲认识一些字。为了照顾我祖父母,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在城市有户口了,进扫盲班了,还是回到农村。她知情明理有很好的性格和修养。相夫教子,侍候老人,待人温存和气,经常是微笑着从来不高声说话。她头一回去看我的岳母,刚刚出亲戚家门就感叹道:“人家的举止说话,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她对人笑脸相迎,叫不笑不说话。热心肠经常帮助别人。只要门口子有要饭的人,她都有给的。她是非分明,批评人却很婉转。火烧寨老家人,大部分人叫她大姐。
尤其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是:那一年,我在单位当了一个啥,娘听到以后神情严肃担忧。她唠唠叨叨告诉我:“千万不敢拿人家公家啥,拿了公家啥,斗争人害怕得很!”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告诉她:“我是管编地方志呢,贪污只能贪污文字。”娘放心地笑了。
她不习惯也受不了别人板脸。我家领导前几天忙着打毛衣,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让娘一个人看电视。娘心里通不过,幽默了一把。她问领导:“我娃呀!你是不是让驴把嘴踢了?”领导赶紧摸摸嘴不明白。想了一会儿才问:“妈,你是骂我呢?”娘说:“哦,我娃会说话啊,我当我娃不会说话了呢。”领导提起来这事情就要大笑一阵子。我家领导习惯大嗓门说话,一到这个时候,娘就推我,或者给我摇摇手。她的举动让领导不好意思再高声。
娘是好强人,从来不拄拐杖。领导特地给她拿回来一个带龙头的拐杖。她赞不绝口,但是从来不用。她总是把花白的短发梳得好整齐。在人面前雪白整齐的牙齿使娘显得好精神。见了小区里的人,认识不认识都要客客气气打招呼,谁家小孩都要爱抚一下。
老爸老妈感情很好,相敬如宾。吃饭时候娘总要给老爸夹菜。娘喜欢吃甜食,老爸说最高纪录是一个多月吃了十斤白糖。去公园老爸怕她跌倒,两个人手拉手。偏偏领导从公园打球回来看见,悄悄走到后面才出声。领导告诉我:两个人不好意思,急忙松开手,娘脸红了一阵子。领导好感动地说:“咱们要好好学习两个老人呢!”我真的想说:“谢谢你,好领导,照顾我父母很周到。”她说给娘添什么衣服,娘坚决不要,娘说:“我是狂风地里一盏灯了。衣服穿不完。”那天我去娘房间看,她没有戴假牙。我才感到娘真的老了。

老爸老娘老了,我还是这么依恋他们。觉得他们是我精神上的靠山。生怕他们走了,我遇事情怎么办?前一段时间我回老家,看着后宅老房子快塌了,心里好酸。儿时欢快地奔跑过的家园,虽然不大,在我却是繁花似锦、果实累累的天地。天伦之乐起伏冲击着荡漾在我心中。这里是我的圣殿!在这里我是王子!出了这个门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了双亲这里不就是断墙残壁一地荒草不知属谁了么?你们含辛茹苦生儿育女望子成龙,我让你们失望了。不足以报国封侯,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报孝父母了。
——记于2008年腾讯空间日志,重整理于2013年母亲大人去世两周
【《老娘亲》2017年2月26日发表于《博风雅颂》公众号,后被《品读家乡·背影》一书收录】

【作者简介】段恭让,陕西省西安市蓝田人,现居宝鸡。乡土文学作家,著有诗集《高原魂》,网络散文集《乡愁是个井》,在《延河》《北方文学》《陕西日报》等数家报刊媒体发表作品近百篇。代表作长篇小说《白鹿原下》,是一部有关白鹿原的鸿篇巨制,是陕西文学界的又一部拳头作品。书中描写了中国北方农村四十年代风起云涌,上个世纪前半叶,穷困潦倒穷途末路的农民沦为土匪乞丐。生存的呐喊挣扎,压迫下的抗争怒火,民团刀客、善人、算命先生、妓女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国难当头,人与人错综复杂的矛盾,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舍生忘死的激情,刻骨铭心的爱,绚丽斑斓的乡情,情节起伏跌宕,扣人心弦。它与陈忠实《白鹿原》同题同素材,意蕴深沉,可读性强。散文《擀杖花开》获2016年度第二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