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贴在耳边,王栋的声音裹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被生活磋磨过的温顺:“嗯,刚收到短信提醒,钱到账了。这个月…还是发了五千。老规矩,我留两千当生活费,剩下三千,待会儿就转你卡里。” 线路那头传来妻子杭露一声细微的叹息,像秋风吹过枯叶,轻飘飘的,却沉沉压在他心上。“知道了,你自己在外面…也多注意点。”她的声音里揉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放心。”王栋应着,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沉重的亏欠挤出声音。他挂断电话,像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吁了口气,肩膀刚松弛下来,准备转身去接杯水。
茶水间磨砂玻璃门无声滑开,一道笔挺的深灰色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走廊的光。老板周正就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正随意地翻看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探针,直直刺向王栋瞬间僵住的身体。
“王栋,”周正的声音不高,平直得像一把没开刃的尺子,在这安静的角落却异常清晰,“财务给你发了多少?”
王栋的心猛地向深渊坠去,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他下意识地张嘴,那个精心演练过无数遍的“五千”却卡在齿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视线慌乱地扫过老板的脸,却像被磁石吸住般,猛地定在老板身后——周正那件昂贵西裤的后袋边缘,赫然露出半截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纸条。那熟悉的格式,那刺眼的数字轮廓…正是他那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热度的工资条,上面清清楚楚印着“实发金额:¥15,000.00”。
血液“轰”的一声全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周总,工资…没发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又干又涩,带着自己都厌恶的慌张,“我就是…就是想…少报点,自己手头…能宽松些…”他不敢再看老板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地板上一小块污渍,仿佛那里有他急需的逃生通道。
周正没有接话。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铅块,沉重地挤压着王栋的肺叶。几秒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周正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像是确认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那半截露出的工资条,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王栋一个人钉在原地,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一片冰凉。
煎熬的日子像锈蚀的齿轮,嘎吱嘎吱地碾过七天。当那张印着鲜红公章的《岗位调整通知书》终于被同部门的王姐,带着复杂难言的眼神轻轻放在陈默桌上时,办公室里那些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瞬间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过来。白纸黑字,冰冷刺目:
岗位调整通知书
姓名:王栋
原岗位:市场部高级专员
调整后岗位:后勤部综合事务员 薪资标准:人民币5000元/月(税前)
“后勤部月薪5000”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王栋的眼球。他猛地抓起那张纸,纸张在他指间簌簌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冲了出去,撞开人事经理办公室虚掩的门。
“李经理!这什么意思?!”他把通知书“啪”地拍在光洁的红木桌面上,声音因愤怒和恐慌而变调。
人事经理李峰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用镜布擦了擦,再重新戴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从容,眼神透过镜片,平静得近乎冷漠。“王栋啊,”他语气平淡,“这是周总亲自特批的。”他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周总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你习惯跟家里报五千块过日子,那就让你实打实体验一下,这个收入水平下的生活,到底‘宽松’不‘宽松’。”
“特批?!”王栋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这是报复!是滥用职权!”
李峰只是微微后仰,靠进宽大的椅背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公司有公司的考量。通知已经生效,下周一去后勤部报到吧。”
公司内部匿名论坛的某个角落早已被这个爆炸性消息彻底点燃。一个醒目的标题被顶在首页:《当婚姻的“白色谎言”撞上老板的“成全”:是惩戒还是霸凌?》。帖子下面,短短一小时,跟帖就炸出了八百多条。置顶的热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发痛:“别扯什么职场生存法则,这就是赤裸裸的权力任性!月薪砍掉一万,房贷车贷孩子学费,让他全家喝西北风去?周扒皮转世!” 紧跟着的回复却针锋相对:“打工人?撒谎精还差不多!对着同床共枕的老婆都能面不改色藏一万块私房钱,这种人品,哪个老板敢信?周总这叫对症下药!活该!”
王栋把自己关在租住小屋的隔间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桌上摊着从网上下载打印的《劳动仲裁申请书》,旁边是翻得卷了边的《劳动合同法》。他弓着背,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攥着笔在申请书第三页“申请事项”一栏艰难地书写:“请求裁决公司单方面变更劳动合同岗位及薪资行为无效…”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搬动千钧巨石。
“写仲裁书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咖啡的醇香飘了过来。法务部的老张不知何时踱到了他工位旁,手里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杯身印着巨大“獬豸”神兽图案的马克杯。老张抿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陈默笔下那张纸,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劳动合同法》第三十五条,白纸黑字,变更劳动合同内容,得劳资双方协商一致。公司这手调岗降薪,程序上…啧,”他摇摇头,“站不住脚。”
这仿佛是一线微弱的光,王栋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然而老张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嘛,第三十九条也写得清楚——劳动者严重违反用人单位规章制度的,单位可以解除合同,一分钱补偿都不用给。”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剖析意味,“现在问题的关键,就看你这个‘对老婆隐瞒真实收入’的行为,公司能不能把它操作成‘严重违反劳动纪律’或者‘严重失职,营私舞弊’了。这帽子…扣不扣得上,全看上面怎么定义,怎么举证。操作空间…大着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间隙,旁边茶水间里,保洁刘阿姨正用力擦拭着油腻的微波炉内壁,不锈钢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接过了老张的话茬,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嘀咕清晰地飘了出来:“唉,现在找个正经饭碗多难呐!听说后勤部那破位置,就管管仓库发发文具,一个月五千块?嘿,后头排队的,乌泱泱的,光研究生学历的,少说就有五六个等着呢!卷死个人哟!”
老张端着咖啡,对刘阿姨的话不置可否,只留给王栋一个“你自己掂量”的眼神,又慢悠悠地踱开了。刘阿姨擦完微波炉,推着保洁车吱呀吱呀地走了。茶水间只剩下微波炉运转结束后微弱的“嘀嘀”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徒劳地回响。王栋盯着申请书第三页上那几行力透纸背却显得无比脆弱的字迹,笔尖悬在半空,墨水滴下来,在“无效”两个字旁边晕开一小团浓黑绝望的污迹。老张冰冷的法律分析和刘阿姨无心却残酷的“排队论”,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嗡嗡震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是妻子程露的短信。王栋的手指有些发颤,划开屏幕。
“老公,”短信开头还是那个熟悉的称呼,却让王栋的心猛地揪紧,“刚和主治医生谈过。妈的二次手术不能再拖了,最晚下周必须做。医院催缴费…还差八万。” 文字后面没有表情,没有哭诉,只有一串赤裸裸的、冰冷的数字。那“八万”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王栋布满血丝的眼球。
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八万!后勤部五千块的月薪,不吃不喝要整整十六个月!他猛地捂住嘴,才没让那声绝望的呜咽冲破喉咙。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颓然瘫坐在吱呀作响的转椅里,像一袋被丢弃的沉重垃圾。那张写了一半的仲裁申请书,从无力垂落的手中滑脱,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纸上那团墨水的污迹,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咧开嘲笑的、巨大的黑洞。
财务室的灯光总是亮得晃眼。新来的实习生赵小雨,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女孩,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工资卡入账短信发呆。那串数字比她预想的缩水了一大截。她咬了咬下唇,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犹豫地悬停了几秒,终于还是点开了男友的微信头像。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打,删掉,又敲打,最终发送出去一行字:
“亲爱的,这个月绩效…唉,别提了,只发了3000。下周末那家新开的日料店…要不我们下次再去吧?”
她放下手机,轻轻叹了口气,托着腮,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钢筋水泥的丛林深处。电脑屏幕上,那张电子工资条的明细栏里,“绩效奖金”一项后面,分明清晰地显示着:¥8,500.00。
王栋盯着那“八万”的数字,视网膜上仿佛烙下了灼痕。地板上的仲裁申请书像一张嘲讽的笑脸。他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冰冷的纸张,那团墨渍晕染开的黑色,像他此刻的心境。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程露”。王栋的呼吸一窒,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剧烈颤抖。他能想象电话那头妻子的焦虑和无助,那无声的、沉甸甸的期待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他最终没有勇气按下接听,任由铃声在空旷的隔间里固执地响着,像一声声绝望的催命符,直到耗尽力气,归于沉寂。
铃声停止的瞬间,另一种声音钻入他的耳朵——是后勤部主管粗哑的大嗓门,正对着电话另一端的人抱怨:“…仓库那堆滞销品的报废单赶紧批!地方都堆满了!还有,新来的那个谁…王栋是吧?下周一让他先去跟老李盘点西区仓库!那地方灰大,让他戴好口罩!” 主管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透着对这份“闲差”新人的轻慢。五千块的月薪,对应的是最底层、最没有技术含量、也最消耗体力的工作。周正的“成全”,是精准而冷酷的钝刀子割肉。
王栋猛地站起身,眩晕感再次袭来。他扶着冰冷的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张仲裁申请书被他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纸团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愤怒、恐惧、羞耻、还有对妻子和母亲病情的巨大愧疚,像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冲撞。他冲出隔间,几乎是撞开了通往天台的安全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他单薄的衬衫,城市辉煌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一片冷漠的璀璨。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对着虚空无声地嘶吼。高处的风卷走了他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夜空中回荡。他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世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像一个被命运随手丢弃在悬崖边缘的蝼蚁。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程露放下手机,屏幕上“呼叫未接通”的字样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这份不安迅速被更沉重的现实压过。她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塑料椅上,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母亲躺在病房里,睡颜憔悴。主治医生的话言犹在耳:“…手术风险是存在的,但越早做,希望越大。费用方面…你们家属要尽快筹措。”
八万块。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王栋每个月交来三千,加上她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资,扣除房租、日常开销、母亲的药费,几乎所剩无几。她不是没怀疑过王栋的工资不止五千。大城市,大公司,高级专员…怎么可能只有这点?但她选择不去深究。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她宁愿相信丈夫的窘迫是真的,宁愿相信他也在为这个家竭尽全力。她甚至觉得他留下两千块是应该的,男人在外,总要有点应酬周转。她心疼他报数时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仿佛交少了钱是天大的罪过。
可这一次,八万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翻遍了手机通讯录,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滑过。亲戚?早已借过一轮,旧债未清。朋友?各自都有难处。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母亲,竟是王栋躲闪的眼神和越来越频繁的“加班”。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在骗我?
公司茶水间,几天后。
气氛有些诡异。几个同事聚在一起,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角落里默默接水的王栋。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后勤部发放的、不太合身的深蓝色工装,袖口还沾着一点搬运纸箱留下的灰痕。
“听说了吗?论坛那帖子被技术部‘技术性’屏蔽了。”一个声音带着嘲讽。
“意料之中。周总哪能让人这么议论。”
“不过…后勤部那位新‘同事’,日子不好过啊。”另一个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怜悯,“西区仓库盘点了三天,听说灰头土脸的,被老李呼来喝去。”
“活该!谁让他耍小聪明?对着老婆藏钱,被老板抓个正着,这不就是报应?”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个稍显年长的女同事皱眉,“降薪一万,这也太狠了。家里有病人等着钱救命呢!周总这手段…”
“嘘!小点声!”旁边人赶紧捅了她一下,眼神紧张地瞄了一眼王栋的方向。
王栋端着水杯,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钻进耳朵的议论,每一个字都像针扎。他面无表情,只是用力握紧了廉价的塑料杯身,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烧着手心,带来一丝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低着头,快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在走廊拐角,他差点撞上一个人。是财务室的实习生赵小雨。女孩抱着一叠厚厚的报销单据,看到穿着后勤工装的王栋,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迅速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匆匆绕开。
王栋看着她的背影,那个关于“绩效3000”的谎言短信内容,鬼使神差地在他脑海里闪过。一丝苦涩到极致的自嘲浮上嘴角。原来,在这座巨大的钢筋水泥森林里,谎言并非他的专利。它们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维系着脆弱的关系,粉饰着难堪的窘迫,也构筑着摇摇欲坠的生存壁垒。只是,他的谎言,代价过于惨痛。
他走到后勤部那个位于地下室的、堆满杂物的小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后勤主管不耐烦的训斥声和一个年轻女孩唯唯诺诺的应答。主管的声音拔高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入库单要按日期顺序贴!贴歪了重贴!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现在的研究生都什么水平?!”
王栋推门的手顿住了。他透过门缝,看到主管正对着一个戴着眼镜、满脸通红的年轻女孩指手画脚。女孩面前摊着厚厚的单据,手指笨拙地贴着胶水,旁边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废单。女孩的眼中噙着屈辱的泪水,却不敢落下。王栋认出来,那是市场部新招的一个助理,名牌大学硕士毕业,据说是因为部门缩编,暂时“借调”到后勤帮忙——这就是保洁刘阿姨口中那“排队”的硕士之一?原来,五千块的“恩赐”,并非他独享。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周正的惩罚,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羞辱和经济的扼杀,更像是一个冷酷的示范,一个对所有员工无声的警告:在这个地方,所谓的技能、学历,在绝对的权力和生存需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五千块,足以让一个骄傲的硕士生低头,足以碾碎一个人的尊严。
王栋慢慢缩回了手,没有进去。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得像块石头。妻子没有再打电话,也没有再发信息。那片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恐惧。他知道,程露的沉默,意味着她正在独自承担那份沉重的压力,意味着她心中那个关于丈夫的信任堡垒,正在无声地崩塌。
天台的风,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同事的窃语,主管的呵斥,年轻硕士屈辱的眼泪,还有妻子绝望的沉默……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搅动、碰撞。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背景还是他和程露几年前在公园拍的合照,两人笑得灿烂无忧。他点开短信,光标停留在程露那条“还差八万”的信息下方。
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微微颤抖。
是继续用谎言堆砌摇摇欲坠的堤坝,在后勤部五千块的泥沼里挣扎,等待一个渺茫的仲裁结果或老板的“开恩”?还是……撕开这层遮羞布,面对可能彻底崩塌的婚姻和更加残酷的现实?
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工装传来刺骨的寒意。王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地下仓库特有的灰尘和铁锈味。他指尖落下,开始缓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敲击。
这一次,他不再选择那个熟练的、经过无数次演练的“5000”。
屏幕上,光标艰难地移动,拼凑出他人生中最沉重、也最真实的一行字:
“露,对不起。我的工资,其实一直是一万五……”
字打到这里,他的手指再次僵住。后面的话,该如何继续?如何解释那消失的一万块去了哪里?如何解释老板的惩罚?如何面对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
这行未完成的坦白,像一个开启深渊的咒语,悬停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也悬停在陈默彻底破碎的生活边缘。下一步是毁灭,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渺茫希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五千块月薪下的“宽松”,已然成了一场遥不可及、且代价惨痛的幻梦。而真实的代价,才刚刚开始清算。
王栋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像一把铡刀悬在命运的脖颈上。手机屏幕暗了又亮,那句未完成的坦白在冷光中闪烁:
“露,我的工资其实一直是一万五……”
叮——
一条新消息突然顶入屏幕。是公司HR系统自动推送的《薪资调整确认函》,附件里那份盖着电子章的PDF,赫然将他的后勤部薪资从5000改成了3200——“因岗位绩效评估调整”。王栋的瞳孔骤然紧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周正的惩罚远未结束,这是一场精准的凌迟:你不是习惯对妻子说“5000”吗?现在连这个数字都不配拥有了。
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叮”地响起,吓得他差点摔了手机。保洁刘阿姨端着饭盒走出来,瞥见他惨白的脸色,欲言又止。老人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塞给他:“我儿子在劳动局…仲裁要趁早。”
名片边缘沾着油渍,但那个电话号码清晰得像根救命稻草。
后勤部的仓库弥漫着粉尘与霉味。王栋跪在地上清点货品编号,工装后背洇出深色汗渍。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程露的回复。他哆嗦着点开:
“知道了。妈的手术费我已经借到,你转3000就行。”
没有质问,没有崩溃,甚至没有标点符号。这种异常的平静比任何咆哮都可怕。他正要回复,仓库铁门突然被踹开。主管拎着一沓单据砸在他头上:“盘点表都能填错!你这硕士学历是买的吧?!”纸张雪花般散落,其中一张飘到他眼前——是市场部新项目的预算表,负责人签名处龙飞凤舞写着“周正”,而项目奖金池足足有二十万。
王栋的视线黏在那个数字上,直到眼球发痛。昨晚熬夜研究的《劳动合同法》条文在脑中翻涌:第三十八条,用人单位未及时足额支付劳动报酬…他突然抓起圆珠笔,在掌心写下“3200 vs 15000”,又狠狠划掉。这不是数学题,是生死状。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程露盯着手机银行里刚到的八万转账,汇款人显示“周正医疗援助基金”。护士站的小电视正在播放财经新闻:“…正周集团宣布成立员工家属医疗帮扶计划,首批受益者包括…”
画面切到周正接受采访的脸,他微笑着说出“企业温度”四个字时,程露的指甲陷进了掌心。三天前那个陌生电话里的男声再度回响:“陈太太,您丈夫的困境我们很同情。其实…周总一直很器重他。”
她猛地关上电视。病床上母亲正在昏睡,床头柜摆着果篮——没有卡片,但她知道是谁送的。窗外开始下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王栋工资条上被晕染的墨迹。
王栋在后勤部更衣室发现了一个旧信封。里面是半年前市场部庆功宴的照片:他举着香槟站在周正身旁,照片边缘被故意裁掉的一角,露出半片红色裙摆——是程露。那天她作为合作方代表出席,却全程没和他打招呼。
记忆碎片突然锐利起来:周正曾状若无意地问过:“你太太在仁和医院工作?我父亲正好在那儿住院。”当时他只当是寒暄。
更衣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法务老张叼着烟靠在门框上:“仲裁申请书交了吗?”没等回答,他又自顾自笑了,“周总刚批了法务部的预算,专门对付‘恶意仲裁’。”烟灰弹落在王栋的工装鞋上,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王栋浑身湿透地冲进家门时,程露正在整理一叠文件。茶几上摆着两份合同:一份是《自愿离职协议》,签字即可领取三个月补偿金;另一份是《正周集团特别顾问聘书》,薪资栏空白。
“周正今天来医院了。”程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可以恢复你原职,甚至加薪…只要我同意调去集团总部当健康顾问。”
电视里播放着周正接受慈善奖项的画面。王栋突然发现,妻子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截熟悉的纸边——是那种带有防伪水印的工资条边缘。
雨声渐大。他们隔着茶几对视,谁都没有去碰那两份合同。窗外,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扭曲成模糊的色块,像极了被水泡糊的仲裁申请书。
三个月后,正周集团新员工培训会上,人事经理指着《职业道德手册》案例三强调:“曾有员工因虚报收入被降职…”台下新来的实习生赵小雨突然举手:“后来那个人怎么样了?”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谁知道呢?”经理推了推眼镜,“不过公司匿名论坛最近有个热帖——《如何用三千块活出尊严》…写得挺有意思。”
走廊尽头,保洁刘阿姨擦着玻璃,哼起一首老歌。她脚边的手推车里,露出一角被揉皱的仲裁裁决书,上面盖着鲜红的“不予受理”章。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程露。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王栋。”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周正今天来医院了,他说……可以恢复你的工资,甚至加薪。”
王栋的呼吸一滞。
“条件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要我调去集团总部,做他的私人健康顾问。”
王栋的指节捏得发白。
“你答应了?”
“我说……我需要考虑。”
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王栋仰头,让雨水冲刷自己的脸。
“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
电话那头,程露的呼吸微微颤抖。
“我知道。”
周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
桌上摆着一份档案,封面写着“王栋”。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几张照片——王栋和程露的结婚照、王栋在后勤部搬运货物的背影、林,程露在医院照顾母亲的侧影。
“人性真是有趣。”他自言自语,“给他一万五的时候,他藏起一万;给他三千的时候,他反而拼命想证明自己值一万五。”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法务部吗?那个仲裁驳回的文件,王栋签收了吧?”
电话那头确认后,他满意地挂断。
然后,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
“程医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程露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周总,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我拒绝,我妈的手术……还能做吗?”
周正笑了。
“程医生,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
电话挂断,他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整座城市浸泡在潮湿的黑暗里。
他去了后勤部的仓库,翻出了半年前的市场部项目文件。
周正降他薪的理由是“业绩不达标”,可那些数据明显被动过手脚——他负责的项目明明超额完成,奖金却凭空消失了。
他拍下证据,又黑进了公司内网(后勤部的电脑权限低,但没人想到他会用这个)。
在财务系统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笔可疑的转账记录——周正每个月都会往一个海外账户打钱,金额正好是“消失的奖金”。
“原来如此……”他冷笑。
周正不是要逼他走,是要逼他低头。
低头认输,承认自己只配拿三千块。
低头看着妻子被调去总部,成为周正的“私人健康顾问”。
低头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权力可以随意碾碎普通人。
王栋关上电脑,深吸一口气。
“不。”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保洁刘阿姨给他的那个号码。
“劳动局吗?我要实名举报。”
程露站在医院走廊,手里捏着周正给她的合同。
《正周集团特别顾问聘书》,薪资栏是空白的,但周正笑着说:“你可以自己填。”
她低头,看着病床上的母亲。
医生刚刚来过,说手术不能再拖了。
她闭上眼睛,想起王栋昨晚在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露,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怪你。”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然后,她拿起笔,在薪资栏写下——
“1元”
一周后,正周集团的年度股东大会上,周正正在演讲。
突然,大屏幕一闪,跳出了一段视频——
是他和财务总监的对话录音:
“王栋那个项目的奖金,全部转到我私人账户。”
“周总,这不合规……”
“合规?公司是我的,我说的话就是规!”
会场哗然。
紧接着,屏幕上又弹出一份文件——周正利用“医疗援助基金”洗钱的证据。
周正脸色铁青,怒吼:“关掉!立刻关掉!”
但已经晚了。
王栋站在会场最后一排,手里拿着遥控器。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被随意拿捏的后勤部员工。
今天,他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三个月后,正周集团换了一位新CEO。
王栋回到了市场部,薪资涨到了两万。
程露的母亲手术很成功,她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开了一家小小的心理咨询室。
有一天,王栋在整理文件时,发现了一张被遗忘的纸条——
是当初那张被揉皱的仲裁裁决书。
他笑了笑,把它扔进了碎纸机。
这一次,他不需要仲裁了。
程露的心理咨询室开在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没有招牌,只在门口挂了一幅小小的水彩画——破晓时分的天空,边缘处仍残留着夜的暗影。
第一位访客推门进来时,她正在整理书架。
“请坐。”她没有抬头,手指轻轻抚过一本《沉默的创伤》。
访客没有动。
程露抬眼,看见一个穿着正周集团工装的年轻女孩——是财务部的实习生赵小雨。
“我…不知道该找谁。”赵小雨的声音发颤,手里捏着一份文件,“他们让我做假账。”
程露的目光落在女孩手腕的淤青上——那是长期焦虑时自己掐出来的痕迹。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伤痕,在王栋的手腕上,在母亲病床的栏杆上,在她自己的梦里。
“在这里,你可以说真话。”程露推过去一杯热茶,蒸汽在两人之间缭绕,“就像我丈夫曾经对我说的——谎言筑成的墙,最终会困住自己。”
王栋在深夜接到赵小雨的电话。
“王哥,财务系统的备份里…有东西。”女孩的声音压得极低,“周正离职前删了一批数据,但我找到了碎片恢复记录。”
电脑屏幕上,残缺的Excel表格像被撕碎的罪证据。王栋眯起眼——这是一份隐藏的员工名单,后面标注着金额和日期。
“这是什么?”
“‘忠诚度测试’的奖金。”赵小雨发来一张照片,玻璃柜里摆着镀金奖杯,刻着“年度最佳演员——王栋”。
王栋的血液瞬间冻结。
原来他“私藏工资”的事,从一开始就是周正设计的陷阱。所有“偶然”都是剧本——茶水间的“偶遇”,露出的工资条,甚至……程露母亲的那场手术。
电话那头,赵小雨轻声问:“要告诉程医生吗?”
王栋看向卧室——程露正在熟睡,床头摆着她今天新做的名牌:“程露 | 创伤疗愈师”。
“不。”他关上电脑,“这次,换我来守护她的战场。”
次日下午,程露的诊室来了第二位特殊访客。
周正西装笔挺地坐在沙发里,指尖敲击着扶手:“听说你能治‘心病’?”
程露的钢笔在病历本上划出长长一道线。
“那要看病因是什么。”她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比如……操纵他人获得的快感?”
周正大笑,从公文包里推出一份文件:“我更愿意称之为‘人性实验’。”
文件上是王栋这半年来的心理评估报告——从他第一次少报工资开始,到仲裁失败后的愤怒指数,甚至包括……昨夜他发现真相时的瞳孔放大频率。
“你监视他?”程露的指甲陷进掌心。
“只是研究。”周正微笑着指向报告最后一页的脑部扫描图,“你看,当人发现自己被愚弄时,前额叶皮层会……”
哗啦!
程露把整杯水泼在文件上。
“周先生,”她声音很轻,“你的病,我治不了。”
周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真遗憾,我本来想告诉你王栋现在的位置。”
程露的呼吸一滞。
监控屏幕突然亮起——画面里,王栋正潜入正周集团的数据中心。
王栋在服务器机房听见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躲藏。
“抓到你了。”周正鼓着掌走进来,身后是两个保安。
王栋握紧U盘,突然笑了:“你猜为什么我刷开加密门禁?”
警报声骤然响起,整个楼层的灯变成红色。大屏幕上弹出赵小雨提前录制的视频:“我是正周集团前财务实习生,现向税务机关实名举报……”
周正脸色骤变,伸手要抢王栋的U盘。
“没用的。”王栋任由他夺走,“数据已经同步到劳动局、税务局和……程露的邮箱。”
走廊尽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程露带着一群记者冲进来,镜头对准周正惨白的脸。
“各位,”王栋举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份刚收到的邮件,“这是三分钟前劳动仲裁委的重审通知。”
闪光灯疯狂闪烁。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角落,赵小雨悄悄擦掉了服务器上的最后一道操作痕迹。
三个月后,程露的心理咨询室搬到了明亮的临街店面。
赵小雨成了她的助手,专门接待职场PTSD患者。王栋偶尔会来帮忙修电脑,顺便在意见簿上画丑丑的爱心。
某个清晨,程露发现门缝里塞着一张泛黄的工资条——是王栋当初被降薪到3200元的那张。背面写着一行字:
“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值得你骄傲。”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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