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尘里绽放的月光》
旖旎
柏木沟的十月总蒙着层琥珀色的纱。五岁的丫头把脸贴在煤渣围墙上,鼻尖沾满细碎的煤星,看二哥推着吱呀作响的矿车从斜井探出。铁轮碾过铁轨的震颤顺着掌心传来,车斗缝隙漏下的煤屑在夕阳里打着旋儿,像无数坠落的黑蝶。忽然,后山飘来母亲特有的坠子腔:"小五——送饭来——"这带着山西韵味的尾音,混着巷道深处风镐的轰鸣,在沟壑纵横的山谷里撞出层层回音。
母亲李玉娥踩着三寸金莲走来时,布鞋边沿总沾着煤泥。她将裹着蓝布的饭盒塞进丫头怀里,鬓角白发间黏着的不是煤灰,而是早年间逃荒时落下的雪霜。自从父亲霍长山升任安全科主事后,这个裹着小脚的女人便成了矿区的传奇。暴雨倾盆的深夜,她带着家属队举着马灯卸煤车,缠足布在泥水里泡得发胀;寒风刺骨的隆冬,她守在煤溜子旁裹着棉被打盹,冻僵的手指还紧攥着检修锤;农闲时节,她领着女人们挎着竹篮走十里山路拾麦穗,三寸金莲踩过麦茬地,踏出一串倔强的脚印。矿工们总说:"玉娥嫂子那双小脚,踩出的路比矿道还扎实。"
暮色四合时,家属院的炊烟裹着煤味升起。丫头常趴在门槛上,看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银针穿梭如飞,千层底上密密麻麻的针脚,是她用苦日子捻成的线。母亲哼唱的《走西口》里,藏着逃荒路上饿死的幼弟,藏着被战火毁掉的娘家,更藏着要把五个孩子养大的铁石心肠。月光爬上窗棂时,她会把丫头搂进怀里,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梳理她的羊角辫:"等你们出息了,这煤尘就扑不到眼睛里了。"
1978年深秋,整个柏木沟煤矿像迁徙的蚁群,沿着盘山公路缓缓蠕动。卡车车厢里,丫头抱着装满课本的木箱,望着渐渐远去的老矿区。母亲突然指向车窗外:"看,新矿上的槐树苗都栽好了。"那些拇指粗的树苗在风中摇晃,像极了母亲当年带着家属队种下的希望。
村小的祠堂教室弥漫着檀香与煤烟的混合气息。大姐霍秀芝走上讲台时,藏青色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袖口露出的免插证泛着淡淡的黄。这张盖着鲜红公章的纸,是父亲托遍省城的关系,磨破嘴皮才换来的。"同学们翻开课本......"大姐清脆的声音响起时,丫头偷偷望向窗外。母亲正挑着两筐野菜从操场边经过,裹脚布在新铺的煤渣路上蹭出沙沙声响,惊起一群啄食谷粒的麻雀。
当十四寸金星牌彩电搬进院子的那晚,整个矿区都沸腾了。白灰墙上,小鹿纯子的红头巾在屏幕上翻飞,霍元甲的迷踪拳虎虎生风,孙悟空的金箍棒搅起满天云霞。矿工们自带板凳,孩子们骑在父亲肩头,煤渣地上摆满搪瓷缸和葵花籽。母亲坐在屋檐下纳鞋底,听着满院的惊叹声,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月光洒在她的银发上,与电视屏幕的蓝光交织,恍若梦境。
初中开学那日,丫头把全县统考第一名的奖状贴在堂屋正中央。母亲戴着老花镜,颤抖的手指抚过烫金的字迹,浑浊的泪水滴在"优秀学生"四个字上。窗外,柏木沟矿的井架直指苍穹,新安装的探照灯刺破夜空,照亮了后山那片母亲亲手栽种的槐树林——当年的小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
二十年后,已是高级地质工程师的丫头站在废弃的矿坑旁。风掠过野蔷薇缠绕的井架,送来阵阵槐花清香。她轻轻抚摸着母亲临终前紧握的翡翠镯子,恍惚间又听见那熟悉的梆子腔在山谷回荡。山脚下,新建的光伏电站闪着银色的光,正如当年母亲眼中永不熄灭的希望。暮色渐浓时,丫头对着群山深深鞠躬——这片浸透煤尘与汗水的土地,永远记得那些用小脚丈量苦难、用脊梁撑起岁月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