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 荷 记 》
关 东 月
盛夏的溽暑尚未退场,心中却已起了探荷的念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清流牵引,便独自踟蹰至城郊的水泽边。此地多水,几处野塘点缀在田畴之间,而荷,只在这片稍阔的湖镜中摇曳生姿。
尚未近岸,那一片青碧已先扑入眼睑。远望去,荷叶亭亭,密密匝匝,如一块巨大的、饱含水分的绿玉倾在湖心。水是静的,荷也是静的,唯有风来时,才肯掀起一角绿裳,露出底下温柔的水面。风过处,绿浪层叠推涌,沙沙作响,是一曲未谱的古调,响彻在凝滞的空气中。
择一临水的石矶坐下,目光被近旁的一片荷叶牢牢攫住。那叶子平展如盖,边缘自然起伏,似有呼吸的活物。晨露已消,只在叶脉汇聚之处,嵌着几滴不肯离去的珠泪,将午后的光线筛得细碎剔透。叶底的水,染着深翠,浮动着云絮与叶影的碎片,恍惚间,竟不知是叶浮于水,还是水生于叶。
荷秆挺立,从污浊的塘泥深处破土而出,裹着一层灰绿的锈衣,斑驳如岁月刻痕。其上却骤然擎出一支支风骨,或已盛放,或含苞待语。盛开的花朵,是胭脂浸过的绢,由深至浅地渐变。最外层的花瓣舒展开阔,坦荡地迎着光与风,露出中心金黄的蕊房——簇簇柔嫩的花药,围抱着嫩绿的莲蓬,像一个微缩的宝塔,孕育着未来的甜与苦。那花,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清洁之气,阳光慷慨地为它镶上金边,花瓣薄如蝉翼,隐隐透光,仿佛内里蓄着灯火。
含苞的则如妙龄少女紧闭的唇,尖顶一点轻红,含蓄地抿着无限心事。它裹得严实,青涩中藏着膨胀的力,等待某个被风或光秘密叩响的时刻。花与花之间,高低错落,姿态各异,构成了水面上永不落幕的无声戏剧。
几只蜻蜓,是荷塘伶俐的点睛客,时而停驻在花苞之尖,复眼流转似在端详自己的倒影;时而又如针线般在水面与叶丛间穿梭,翅翼搅动微微的风,搅乱了一池沉静。水下偶有细小涟漪漾开,许是迷路的鱼儿在叶影间寻觅穿梭,搅动了蛰伏的寂静。
目光沉潜,投向水面之下,投向生命隐秘的起点。枯败的老叶,黄褐卷曲如旧纸,沉入水中,静卧于新生者之下,与浑浊的淤泥融为一体。正是这层层叠叠的朽腐,无声地喂养着水面上的亭亭。那挺立的荷秆,如一根根探向天空的引水竹管,从黑暗污浊的渊薮中汲取滋养,才得以破水而出,将清绝之姿捧给高悬的日月。藕,深藏于不见天日的黑泥深处,如沉淀在时光底部的舍利,洁白而丰盈,是黑暗对光明的供养,是沉默结出的甜果。
太阳西斜,炽烈渐弱,暮光为满池碧叶披上金色的羽衣。日头在花叶间熔炼、流淌、碎裂、聚合,光影的魔术在巨大的绿幕上变幻。那些粉瓣在逆光中显得愈发剔透,如同薄玉制成,内里燃烧着橘红的火焰,竟散发出一种近乎灼烈的、殉道般的光辉。塘水变得深邃,倒映着天光流云与摇曳的荷影,一时虚与实,上与下,竟难分彼此,恍如置身于巨大澄澈的琥珀中央。
蝉声渐止,暮气悄然合围。晚风再起,荷叶的沙沙声愈发清晰,如喁喁细语,讲述着关于淤泥的故事,关于沉寂后爆发的美学,关于根植黑暗却心向光明的庄严选择。立于水中的荷,成了天地间的一道哲学命题——一种关于如何立足污浊却保有纯粹的生命智慧。
归途杳杳。回首处,湖面上那朵朵身影已渐模糊,沉入暮色。然其形神,早已烙入心版。并非怜其妍态,亦非叹其孤芳,而是惊异于那自深渊深处爆发又归于沉寂的伟大能量循环图景。荷,非为娱人而生,它只是自顾自地完成着它生命本真的演绎,从黑暗的根到光明的花,再化作滋养黑暗的泥。此中蕴藏的坚韧与通脱,或许正是天地间一股无声却沛然的清气,足以涤荡尘嚣,照见澄明。原来观荷之所得,非花非叶,乃是一种关于如何在尘世中安身立命的体悟——根植于深厚与黑暗,心仍可捧出不可折辱的清洁,以及直面天光的勇气。每一茎荷,都是一尊端严于泥水之中的佛,予人以清凉的慰籍。荷不渡人,却渡心;人不折荷,荷影已照彻灵魂的渊面。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1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